等永定河码头上的消息传回盐帮总舵,已经是酉时末尾。
帮主周笑坐在后堂的园子里,认真地看台上唱念做打。
今天这出戏,乃是七擒七纵斩龙人,梨园行里极为经典的曲目。
为圣人讳的缘故,戏文特地隐去那些真实名姓,将其改成凭空杜撰的虚构人物。
说是一白姓小将少年学艺,功成下山。
见到龙族占据天下水流,祸害苍生,遂下定决心斩尽天下龙。
此后,孤身上六合山求取降龙木,说服斩龙一脉扫荡龙子龙孙,逼得四渎龙神金身现世……
这些耳熟能详的经典故事,一直广为流传,历久不衰。
很早之前就被有才之士化用成了戏文,演绎出各种版本。
“好!”
正演到白袍小将大败龙子的精彩段落,周笑不住地拍掌赞叹。
他年近五十许,两鬓微微斑白。
外面罩着绸缎深蓝锦袍,里头是白色劲装,宽大的手掌把玩着两颗铁胆。
整个人红光满脸,精神矍铄,总是挂着一抹乐呵呵的笑容。
有种少见的富贵气。
天色昏暗,园子四处挂着灯笼,亮如白昼一般。
盐帮的一个堂主脚步匆匆,神色慌乱,径直往里闯去。
人还未踏进那道石拱门,便被两名刀手拦下。
“我要立刻去见帮主!有大事禀报!”
那位堂主鼓起眼睛,惊得满头是汗。
他刚收到永定河码头闹出乱子的传信,心知不妙立刻赶到总舵。
龙管事让北镇抚司抓走事小,无非使些银子打通关节罢了。
可私铸钱币的罪名事大,万一真的被咬死,盐帮上下恐怕要掉几百颗脑袋!
“郑堂主,莫要为难我们兄弟,你也晓得规矩。
帮主听戏的时候,最容不得外人打搅。”
膀大腰圆的精悍刀手无动于衷,并不放行。
他们都是周笑提拔上来的精锐亲卫,只听从帮主一人之命令。
“我这事十万火急!片刻都耽误不得!
帮主……郑大恽求见!”
郑堂主情急之下扯起嗓子,喊声经过内气催发。
彷如滚滚闷雷炸响,传入园内。
摇头晃脑和着唱腔的周笑耳朵一动,脸色一沉,手掌转动铁胆的动作也随之停下。
两道白如雪的眉毛扬起,他按捺心头窜起的怒气,对外招了招手。
守住拱门的两名刀手立刻会意,赶紧把郑堂主放进来。
“天塌了?还是库房起火?让你非要扫老夫的兴?!
有什么要紧的话,等看完这出戏再报不行?”
周笑大马金刀靠在沉檀木座椅上,沉声问道。
他执掌盐帮多年,一手控制三十七府的官盐转运。
久居上位,自然养出非同一般的威严气势。
“帮主,真的紧急!永定河码头……”
郑堂主抹了一把汗珠,附耳过去。
其语速急促,如同连珠炮般,言简意赅把北镇抚司查办捉人一事说清楚。
“一个叫裴途的小旗?连百户都不是?他就敢动盐帮的人?谁给他的胆子!”
周笑面皮一抖,气血上涌,眼中闪过浓重杀气。
帮派是官府养的家犬,这句话没错。
但也得分人!
身为天京三足鼎立的大势力,盐帮还不至于落魄到让一個从七品的小旗骑在脖子上!
“除了永定河码头,平安坊那边也遭了难。
有几家赌档被查抄,也是查外流的私铸钱币。
平日收了孝敬钱的兵马司,听说是北镇抚司带人出动,个个都推三阻四不愿多事。”
郑堂主喉咙滚动,颤声说道。
若非势态如火,万分紧急,他怎么敢打搅帮主听戏的兴致。
“今个什么日子?北镇抚司会平白无故找我盐帮的麻烦?
周笑捏住掌心的两颗铁胆,目光望向戏台,神思不定,并没有在意戏文唱得什么。
“你说那个小旗的原话是,有人举报盐帮?兴安坊?
老夫记得没错,那是三分半堂的总舵所在。
难不成何老二想跟老夫玩阴的?暗中搞鬼坏盐帮的生意?”
郑堂主闻言心头一震,弯腰低头道:
“何云愁和雷隼那两人正跟咱们合作,盘算着篡苏孟的大权。
这时候放冷箭,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周笑五指猛地合拢,滴溜溜的两颗铁胆,好似烂泥般干瘪下去。
“今天是码头交数的日子,怎么会这般凑巧,北镇抚司就过来查办案子?
龙吉这人,老夫也是了解的,虽然贪财,但做事有分寸。
绝不可能掺和到什么私铸铜币的糟烂事里去!
其中必有蹊跷!”
松手甩脱手掌里的两颗铁胆,周笑沉住气思索道:
“老夫觉得有人故意设局,想借题做文章。
何云愁寻盐帮合作,不过为了攀附靠山。
若有更大的好处,做一次翻脸无情的小人,又有什么大不了?
他连自己的大哥都狠得下心算计,更何况我们?
真个说起来,何老二与雷老三。
未必没有把三分半堂和盐帮、漕帮一并吞了的意图!”
郑堂主瞪大眼睛,似是不敢置信。
一口气吃掉天京城三大帮?
这胃口也忒大了!
“永定河码头那边先放一放,老郑你速速去告诉唐怒。
让他点齐人马,做好准备,戊时在风流居碰头。
老夫稍后写份帖子,今晚邀何云愁出面会谈。
他若不肯应约,便是心里有鬼。”
周笑面上一片和气,双眸透出凶光。
漕帮的唐怒,是他拜把子的异姓兄弟。
天京白道有句话,叫“周不离唐,怒不离笑”。
说得便是这两人的关系亲厚,几如一人。
“只凭这桩事,咱们盐帮和漕帮就大张旗鼓干仗,未免……小题大做了。
倘若真的弄出火气,恐会不好收场。”
郑堂主谨慎劝道。
天京城内,现在正是暗流汹涌的关头。
贸然整出这么惊人的动静,说不定还会触怒户部的官老爷。
“就是要弄出声势,不管跟何云愁与此事有没有关系,先给个交待再谈其他。”
周笑摇头,郑堂主终究是帮派泥潭里厮混久了,没什么眼界和脑子。
“必须让何云愁明白,少了盐帮和漕帮,他休想安稳坐上三分半堂龙头大哥的位子。
这通杀威棒打下去,何老二跟雷老三就能消停会儿。
省得他们老是虎视眈眈,惦记咱们手里的官盐专营之权。”
郑堂主恍然大悟,帮主这是借机施压。
何云愁处于上位的当口,不会像苏孟那样强硬,妥协退步的可能极大。
念及于此,他连忙拍马屁道:
“以二对一,优势在咱们!帮主高见!”
……
……
戊时一刻,纪渊和秦无垢正在兴安坊的望楼赏月。
身前摆着红泥火炉,温一壶小酒。
加之月色皎洁,圆如银盘,气氛颇佳。
如果忽略底下一众挎刀带弩,杀气腾腾的云鹰缇骑。
倒也不失为男女幽会的好场面。
“周笑和唐怒碰头了,他们拢共纠结了七位堂主,两位分舵主,四五百号刀斧手。”
纪渊将手中纸条丢进红泥火炉,轻声说道。
他坐于望楼底层,由此可俯瞰兴安坊的半数长街。
从东面望去,可以看到三分半堂的总舵大宅。
天京三十六坊,每一处都会立起三四层高的木楼。
多则七座,少则三座。
其下设巡骑,从兵马司中挑选,负责宵禁诸事。
点火为信,擂鼓为号,传递互通。
“你让北衙的缇骑四处拿人,搅了永定河码头日进斗金的大买卖,又连挑几座赌坊,再把黑锅甩给三分半堂。”
秦无垢两指把玩青玉瓷杯,嘴角微翘道:
“外人都说纪九郎性情桀骜,办事骄横。
我倒觉得你粗中有细,心思缜密,且惯会拱火。”
纪渊嘴角一抽。
伱从哪儿看出我的粗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