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周云也觉得奇怪，自己跟伊丽莎白的友情竟然能够维持这么久，明明她们两个人之间，并没有多少实质的来往。

伊丽莎白也没有在《谋算》这件事上说太多，很快就换了别的话题。

“你的《杀曲》是定了今年年底上映吧？”伊丽莎白问，“现在进度怎么样了？”

周云摇头，说：“还在做后期，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

“你没有在好莱坞接别的片子吗？”伊丽莎白又问，“应该有不少剧本递给你吧？”

“有，但我都觉得没意思。”周云说，“好莱坞的剧本，基本上都还是以白人形象为主，一般的亚裔角色，都是一些很符号化、标签化的角色，我觉得没有什么挑战性，我想着等《杀曲》上映之后，如果它成绩不错，我能拿到的剧本和角色会好很多。”

“也是。”伊丽莎白点头，“其实，你已经很成功了——在亚裔演员里面，能够拿到金球奖最佳女主角提名的亚裔演员真的很少。”

“我知道，那一次也是运气好，我们自己都没有想到。”周云现在回想起来，《幕后》能够拿到金球奖最佳女主角的提名，实在是意外，多半也是归功于施罗琦的原因。

跟她不一样，施罗琦是常年都在欧美电影圈混的制片人，人脉丰富，不是她能想象的。

伊丽莎白说：“薛琴这一次导演的新片《蓝色大桥和早晨》，我看了，有点普通，完全没有《幕后》那种爆发的张力，但是何文韵演得还挺好的，她之前就在斯皮尔伯格的电影中出现过，你应该知道，她现在在好莱坞还挺受欢迎的。”

“我知道，她也主演了派蒙奇的《中国武士》嘛。”周云说，“我跟她合作过，确实是很会演戏的一个女演员。”

伊丽莎白惊讶地眨了眨眼睛，看着她，问：“难道你一点都不嫉妒她吗？或者说，把她当成你的竞争对手。”

“嫉妒？我没有嫉妒她，当然，她很优秀，不过我也没有觉得自己比她差。”

“小云，你要知道，好莱坞虽然很大，但是就像你说的，我们对亚裔角色的需要其实不大，而现在有了你和她两个人，年龄相仿，又同样都是漂亮女孩，这意味着以后好莱坞二三十岁年龄段的亚裔女性角色，可能都会要在你们两个人中挑一个，你跟她会有很大的竞争。”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没必要提前竞争起来。”周云说，“其实我或者她，不是非要在好莱坞这一个地方拼个你死我活的。”

伊丽莎白：“我觉得你太天真了，即使是我们这些美国演员，也一样拼得你死我活的，你和她之间不可能和平的，和平是当我们都老了，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才会握手言和。”

周云没忍住笑了起来。

“你这个说法非常鞭辟入里。”

“你以为我每次都只用待在家里，等着别人把我想演的戏送上门就行了吗？”伊丽莎白说，“我想演的角色，也有其他人想演，好角色，每个演员都想演，竞争根本就是避免不了的事情。”

“你说得没错。”

周云忽然就反应了过来。

伊丽莎白跟她能够持续把这份友情维持下去，不就是因为她们之间不存在任何竞争关系吗？

这个突然发现的真相让周云不禁有些意兴阑珊。

——

“我知道，人一旦长大了，就很难再单纯地、没有任何想法地玩到一起，其实，伊丽莎白对我也真不错了，但一想到她之所以跟我交好，是因为她在好莱坞那个地方，几乎没有一个真心朋友，也无法拥有一个真心朋友，相反，我这个来自中国、根基不在好莱坞而且在形象上跟她全然不同、不会对她产生任何威胁的人，正好能给她提供一份来自朋友的情绪价值和陪伴价值，我一想到这个，就觉得没意思。”

在返程回国的飞机上，周云跟宋迟念叨着自己和伊丽莎白的那点事。

“我也知道，我会这么想，说明我其实还没有那么的成熟，仍然对友情这种东西抱有自己的天真幻想，但怎么说呢，或许是因为我真的非常强烈地希望守住自己的小世界，至少在我自己的小世界里，有的东西不用那么地现实，在我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我就没有办法再像过去那样跟伊丽莎白说话了，我看着她的脸，总是忍不住思考，如果我不是一个中国人，而是一个跟她一样金发碧眼的美国人，哦，不对，都不仅是美国人，只要是个白人，她是不是都不会跟我成为朋友，我越这么想，越觉得难受。”

宋迟听周云说着这些，想要开口宽慰周云，周云抬起手，示意他不用开口。

她接着说：“然后，当过了两天，在我刚才上飞机前，我收到了她的邮件，她邀请我参加她七月份的一个派对，我突然又释然了，前面让我不舒服的那些情绪，忽然就不见了，一个非常理性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告诉我，谁说友情就一定要是完全纯粹没有考虑的？我突然就接受了一切，宋迟，你知道我想要说什么吗？怎么说呢，就是当你一步一步地发现你自己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纯粹、理想主义的时候，你一边对自己有些失望，一边又松了口气，在现实的世界里，还是世俗一点好。”

宋迟翘起了嘴角。

他说：“讲实话，这几年，你一直都在时不时地陷入这种自我反思和解释的状态里，这都太正常了，人一天不死，就一天停不下自己的思考，你一会儿觉得要坚持理想，坚持纯粹，一会儿又觉得世俗也不错，这都太正常了，我们都是这样，人总是在变化的，谁也不知道——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我们下一秒会想什么，但我觉得你有一个更好的变化。”

“什么？”

“你开始无所顾忌地说出来了。”宋迟说，“这意味着无论你怎么变，你下意识里都认为你能够托住你的任何变化，这是你从前没有过的底气。”

“哦，你这么说，好像还真是这样。”周云点头。

“另外，你是一个演员，你总是在饰演不同的人物，当你进入那些人物的时候，她们的性格和思考方式也在影响你。”宋迟说，“这种前后反复、左右矛盾的情绪，对演员来说，再正常不过。”

“好吧，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周云短暂地停顿了片刻，然后神秘地凑到宋迟的耳边，小声说：“我真的差一点认为我都要精神分裂了。”

宋迟没有忍住，笑了起来。一口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