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在他们领证后半年的某个清晨走的。
心脏衰竭,在睡梦中停止心跳,平静而安详。
接到罗姨电话时,他们尚在睡觉。
夏时初睡意朦胧地听见盛怀扬放在床头的手机在震动,感觉到他翻转身接起,哑声说了个喂,短暂静默后,猛地弹起来。
“我马上来。”他声音发颤。
他起床动作很大,夏时初被吵醒,借着薄薄的曦光,瞧见他慌乱的模样,心口一个激灵,彻底惊醒,“奶奶?”
是疑问句,但不需要他回答已知道答案。
盛怀扬转过头来,无声地嗫喏了两下嘴唇。
夏时初胸口一紧,鼻梁上一缕酸楚猛地窜过去,堵住了咽喉,泪水泛满眼睛。
“等我。”她火速下床,拉开衣柜随便抓了件线衫,再扔给他一件外套和裤子。
房间里只有穿衣声,他们谁都没说话,各自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妥当、出门。
昨夜大雨,路上高高低低的积水。
盛怀扬把车开得很快,从上面疾驰而过时,溅起高高的水瀑,水花声在宁静的街道显得格外刺耳。
夏时初半侧身,一手握住他绷紧的肩,凄然地望着他,劝慰的话哽在喉咙里,像一块疙疙瘩瘩的硬块,处处都膈得疼。
早在一个月前,医生就在反复传递一个信息,奶奶的身体已到极点,随时都有走的可能,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这段时间,奶奶精神状态一天不如一天,清醒的时间越发少,只在他们去探望时,强睁着眼睛朝他们笑。
无论是奶奶,还是他们都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切身走这一遭时,心上那份牵扯的痛似乎并不少一分。
车到医院,夏时初跳下车,紧紧握住盛怀扬的手,像是要把身上所有的力气都渡给他一般。
盛怀扬略显迟钝地侧过眸,瞧了她一眼,轻轻回握她,嘴唇动了一下,无声地说,“没事。”
怎么会没事?
夏时初更用力握紧他的手,胡乱抹掉涌出的泪。
病房外,罗姨已哭得双眼红肿,见到他们迎上来,出言宽慰,“老太太早就说过,她比别人多活了一年多,能看着你们结婚,早就……”
声音噎住,她再说不下去,背转身一个劲抹眼泪。
她虽是看护,可这些年一直陪在老太太身边,两人情同母女,感情很深。
罗姨哭着往旁边让出一步,“你们进去再看看她。”
盛怀扬低嗯一声,牵着夏时初进去。
病房灯光很亮,三个医护人员站在一旁,而那台日夜监测的仪器已黑屏,停止了工作。
夏时初看见盖在奶奶身上的白床单时,热泪直往上涌,胸口仿佛被撕裂开,汩汩往外冒着血泡。
盛怀扬松开了她的手,一步步走向床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掀开那白布,到半途时猛地顿住,然后跪下来。
他跪得笔直,脊背倔强地挺立着,可是被他捏住的白布一直在轻颤。
夏时初上前,覆上他青筋尽显的手,并排着跪下,潸潸流泪。
夏时初素来胆小,可这刻,第一次面对死人,她竟一点都不害怕。
她淌泪握住奶奶仍有余温的手,这双曾无数次与她交握的手。
初见时,奶奶用这双手握住她的手臂,笑着问:“这是谁家闺女?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像个仙女。”
在开满鲜花的小院,奶奶伸出这双手,笑眯眯地说,“玫红色好看,给我涂玫红色。”
经年重逢,她带着氧气罩,还是那双手,瘦削却有力地握住自己,“时初,真的是你啊?”
它带着过语重心长的嘱托:“奶奶希望,未来的路不管有多少风雨,你和怀扬都能手牵手走下去。”
它饱含过欠缺的遗憾,“奶奶怕是看不到你们孩子出生了。”
它蕴藏过深厚的谢意,“奶奶发自内心的感谢你,让怀扬能过上幸福、有爱的日子。”
它更包着浓得化不开的爱,“人老了,总有那么一天,你们不要难过伤心,我没走,我一直在呢。”
……
音容笑貌一幕幕从脑中浮现,将她胸口撕得更开,痛得喘不上气来。
她哭着看向旁边的盛怀扬,发现他双眼发直地盯着奶奶,嘴唇抿得发白。
他眼底没有泪,只有灼热的痛和苦。
她知道,他的眼泪留在了心上。
偏偏,现实连让他们安静流泪的权利都掠走。
按照规定,遗体必须在规定时间内转到太平间,而在此之前,还有一大套风俗。
好在,医院有人专司此职。
买祭灵用品、擦洗、换寿衣、办各种证明和手续,向公司请假、通知父母和好友……
他们像被抽打的陀螺,被迫高速转着,从天蒙蒙亮一直忙到午后。
谭丫丫和沈梦蝶都来过,贴心地替他们带了吃的,夏时初和罗姨勉强塞了几口面包,盛怀扬则颗粒未进,只在她巴巴的注视下喝了半盒牛奶。
盛怀扬父母赶到时,他们已在太平间外设了简单灵堂。
说来好笑,夏时初没想到第一次见公公婆婆竟是在这般境况下。
盛父一进灵堂就噗通跪下,一路恸哭膝行到水晶灵柩前,“妈,儿子不孝,来晚了啊……”
盛怀扬母亲没有下跪,而是走到他们面前,先是打量了一眼穿着孝服的夏时初,再转头看向盛怀扬,“你也别太难过,你奶奶能撑这么久已是奇迹。”
见盛怀扬没回应,盛母继续劝慰:“你该做的都做了,没有什么遗憾和愧疚。”
她边说边抬手,似是要给盛怀扬一个拥抱,熟料,盛怀扬竟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她的手。
夏时初瞥了眼她滞在半空的手臂,快速移开视角。
盛母咬了下唇,堪堪收回手,朝守在一旁的罗姨走去。
盛怀扬没有跟上去,只是转头看向哭得泪涕横流的父亲,眼中有毫不遮掩的嫌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