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合全幅甲胄从帐外走入,身上并无一丝血迹,但甲胄之下的衣袍下摆,却有许多血液乾涸的痕迹。
帐中皇帝与三位重臣的交谈声戛然而止,一齐看向张合。
曹睿面颊上的笑意渐渐褪下,取而代之的是显而易见的凝重之色。
说是在帐中弹棋消磨时间。
可这四人之中,一个皇帝丶三位重臣,又有谁会不揪心于前线战况呢?
曹睿坐直了身体,看向张合问道:「将军今日可否取胜?」
「禀陛下,胜了!」张合声音沙哑,抱拳行了一礼:「今日王师夺了蜀军四处营垒丶攻陷营寨一座。」
可当张合抬起头来的时候,无论是曹睿还是曹真丶司马懿等人,都看到了张合布满血丝的双眼,和略见苍白的嘴唇。
帐中众人都非不知兵的。连张合这种宿将都如此情态,今日之战该有多麽惨烈?
战场就在这里,地势就是这样,对手就是那般搏命。
曹睿心下知晓,今日战场景象定然难看,否则张合也不会如此形状。
缓缓起身之后,曹睿一步一步走到了张合的身前,在三尺远的地方停住。
「将军可知,朕与大将军三人,今日在帐中玩了一整日的弹棋啊?」
张合抬眼,目光与皇帝碰到了一起,其中夹杂着一丝说不清楚的复杂情感。
士卒战死这种事情,张合也见得多了。死了三千,也不算什麽。
但是在原野间散落战死,与尽皆死在河谷间的场面,给人的观感确实两样。
从军四十年来,张合经历的大仗小仗可称无数。
近的一次,是在略阳。牵招率一万五千步卒急攻魏延丶吴班营垒,一日半损失六千士卒,堪称死伤甚重。
可今日魏军阵亡约三千人,却比当日的战况要惨烈的多。
宽不过七丶八十丈的河谷间,魏蜀两军交战的锋线处尸横遍野。
身着魏丶蜀袍服的士卒们,或是被长矛刺破了肚腹,或是被环首刀砍到了脖颈。受伤濒死的士卒倒在战场上,只能无声任由身后涌来的军士丶从自己身上迈过踏过,继续面临着死亡的命运。
尸首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河谷。
张合上次见到如此密度的尸首,还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年少的张合,作为河间郡兵中的一名队正,随在皇甫嵩的军中围困下曲阳城。
在下曲阳城破之时,皇甫嵩杀张宝丶下令将城中十馀万黄巾驱赶到城南丶而后尽数屠戮丶筑成京观。当时二十岁的张合就在执行军令的士卒中,所见的场景毕生难忘。
当天傍晚的下曲阳城外,夕阳斜照在滹沱河上,颇有些残阳如血的感觉。
今日尸横遍野,却也有几分像当年了。
曹睿却丝毫不避,继续说道:「朕能在这里与大将军下弹棋,正是因为有将军在前领兵奋武作战!」
「张将军,是不是在顾念今日损伤?」
张合胸膛先起又伏,长叹一声:「禀陛下,今日全军损失约三千士卒丶受伤的亦有两千馀。」
「河谷实在太窄了,蜀军攻得又急,又难有其他法子,臣实在无法……」
曹睿上前抓住了张合的右手,用力握了一握:
「天下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曹睿与张合面对面站着:「今日大魏军士并非因将军而死,而是因朕丶因大魏而死!」
「朕问你!自黄巾之乱以来,这天下之人枉死战死的数量,能数的清吗?」
张合闭口摇头。
曹睿松开张合的手,看向曹真丶看向司马懿,又伸出右手指向帐中挂着的舆图。
「朕当日就说,天下困苦丶战斗不休,皆因吴蜀这些自守之贼!与其将天下一统再拖个数十年,还不如在今日丶在朕在将军面前,不惜死伤丶彻底击溃蜀贼!」
「张将军。」
曹睿目光温和了些,看向张合:「卿今日作战细情丶朕一概不问。明日卿如何作战丶朕还是不问。」
「朕只有一个要求。为朕尽速击败诸葛亮,一日都不要耽搁!知晓了吗?」
张合的神情逐渐变得平和起来,缓慢而又坚定的拱手一礼:「臣知晓了!还请陛下在后安坐丶观臣作战!」
「且去。」曹睿直接说道。
「遵旨!」张合告退。
身为今日指挥战斗的统兵大将,张合面对的心理煎熬,是曹睿可以预见到的。
兵家生死乃是常事,在张合手中也不是没死过这麽多兵。但战况如此惨烈,的确会让任何一个将军的心神丶都紧绷压迫到了极限。
且看明日张合如何作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