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扬语气沉痛,叹了口气,缓缓续道:
“孙恩死後,叛军以卢循为首,卢循喜弈棋,常与先祖对弈,先祖周旋其中,虽不得释,亦不见杀。后桓玄乱起,晋廷无暇南顾,故封卢循为广州刺史。卢循欲得先祖为助,先祖坚辞不受,并藉此机劝导卢循归善。”
王扬昂着头,俨然一副以祖辈为荣的表情:
“先祖在贼中久,庇护者众!!前广州刺史吴隐之丶文献公(王导)曾孙王诞被释,先祖有力焉!!及宋武帝平卢循,先祖始得北返。时义熙七年春,距会稽城破以来,一十二年矣!”
王扬看向戴志高,语气微带怜悯:
“先祖伤感於会稽旧事,迁於义兴,世代定居。虽与朝士书问不通,但知之者不少!族谱户籍,丹青史传,皆有印证!你不过搜罗了几卷旧谱,居然敢大言不惭地梳理起我琅琊王氏的谱系来!当真是以管窥天,无知无畏啊!”
王扬这个故事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故事雏形成於第一次来荆州城的路上。当时被薛队主丶王文书所逼,去寿康巷拜访名义上的同宗王泰。
王泰是正宗的琅琊王氏,对王氏宗系不可能不了解,如果说不出个经得住推敲的血脉传承,恐怕露馅就在眨眼之间。
所以王扬决定从历史的缝隙中入手,好在六朝史中他最熟的就是晋朝,所以以孙恩之乱中王凝之一家的遭遇为突破口。既然是兵乱离丧嘛,那生生死死,误传谣传什麽的,就很容易做文章,如果出了什麽差头,也有馀地找借口转还。
当时故事编得还较为粗糙,後来在刘昭的藏书室里逐渐完善,最终形成了今天这个版本。
这个版本妙就妙在七分真三分假,王扬看似说了很多,但大部分都是真实的历史。其中孙恩破城丶王凝之及其子身死丶孙恩掳掠人口入海丶卢循继叛丶获封广州刺史丶释放吴隐之丶王诞丶刘裕平卢循甚至卢循喜欢下棋都是有史料可查的。
王扬改动的只是王凝之最後一个儿子的命运,由身死变为被俘,然後就扩展出一篇“王恩之逃生记”。
他把自己假的家族史融於这些大的真实历史节点之中,就像为小沙粒包了一层厚厚的糖果外衣,不细细咀嚼,掰开揉碎,任谁都不会知道这是沙粒。
再加上王扬讲得情真意切,言之凿凿,时间点丶地名丶人名丶事件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说起什麽“族谱户籍”,更是底气十足!这让在座的士大夫们,尤其是对那段历史有些许了解的人,在用自己所知的几处历史细节与王扬所述的内容一对,印证之下,自然更觉真实可信,甚至还生出几分唏嘘之意。
此时戴志高面如土色,全身如散架一般,他试图端正姿势,重新跪好,找回那一丝残存的尊严,可他的身体却根本不听使唤。
柳憕见形势不妙,也顾不得之前兄长“不能亲自出手”的告诫,直接站起说道:“王爷,王兄身份虽然可靠,但毕竟有人提出了质疑。我建议核查州府关於王兄挂籍的留档,也算还王兄一个公道。”
王扬心中猛地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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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有学者据司家山出土之“谢温墓志”,言王凝之还有一子名为“王简之”,其实未必。“谢温墓志”汗漫不清,多有阙文。“父讳简之”前缺七字,不可为证。《泰康王氏宗谱》中明确记载王凝之四子,没有简之之名。
②《晋书·王羲之传附王凝之传》:“孙恩之攻会稽,僚佐请为之备。凝之不从,方入靖室请祷,出语诸将佐曰:‘吾已请大道,许鬼兵相助,贼自破矣。’既不设备,遂为孙所害。”
《晋书·列女传》:“及遭孙恩之难,举厝自若,既闻夫(王凝之)及诸子已为贼所害,方命婢肩舆抽刃出门。”
《晋书·孙恩传》:“乃虏男女二十馀万口,一时逃入海。惧官军之蹑,乃缘道多弃宝物子女。”
《晋书·卢循传》:“卢循字於先......善草隶丶弈棋之艺......时朝廷新诛桓氏,中外多虞,乃权假循征虏将军丶广州刺史丶平越中郎将。”
《南史·王诞传》:“时广州刺史吴隐之亦为循所拘留,诞又曰:‘将军今留吴公,公私非计。孙伯符岂不欲留华子鱼,但以一境不容二君耳。’於是诞及隐之俱得还。”
《读史方舆纪要·广东一》:“晋义熙七年,刘裕与卢循相持於豫章,而遣别将孙处等由海道径捣广州,倾其巢穴,循以败亡。”
王扬所做类似於《非常嫌疑犯》中凯文·史派西编造的谎言骗局,只不过史派西根据的是警探办公室中的物件以及墙上的贴纸信息,而王扬则根据的是散落於各书各处的史料。
高明的骗局之所以能蛊惑人心,往往在於人们很容易被它百分之九十九的绝对真实所蒙蔽,却忽略那隐藏在真实背後的百分之一的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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