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辛蛟州,或者应该说,他叫辛蛟州。
自他有记忆起,他便一直穿着女子家的衣裳,扮作女子。那些男儿家的东西,爹亲从来不让他碰。
爹亲说,他将来是要有大作为的。万万不可学做男儿家。
可是,他不就是男儿吗?
小时候他不知道,以为大家的吃穿都是萝卜麻衣,自己也喜欢吃甜甜的萝卜心。长大了他才知道,那是因为他们穷。
除了爹亲以外,他好像便没有其他的亲人了。父子二人相依为命。爹亲为了供养他,一直很辛苦。
虽然日子过得清贫,但爹亲宁愿自己缩衣减食,也不会短他的教育。为了筹钱给他买书,爹亲常常要接很多的活计。常年在夜里绣花伤了他那双温柔的眼睛,小时候牵起来软软的手也磨出了坚硬的茧子。
他们家有一块白玉佩,由他一直带在身上。只是日子过得如此艰辛,爹亲也从未说过要拿那枚白玉佩去典当。有一次,他主动提议,爹亲还责骂了他一顿,并让他一直带在身上再也不许离身。
后来他才知道,那枚白玉佩是那个人给他的周岁礼,也是他们唯一的与那个是太女少傅的母亲有连系的物件。
虽然爹亲常常很严厉地教导他,规训他,逼他看很多书,学很多东西,争头名,但是大部分时间里,爹亲还是待他很好的。
父子二人过着温馨平静的日子,而那个少傅母亲,他从未见过。他也一直不知道,自己还有个母亲是当朝太女的少傅。
直到他六岁时,前朝太女夺嫡失败,那个少傅母亲也参与在了其中。当今皇上登基的那天,母亲全族在宫城门口前伏诛。
而他与爹亲,因无人知晓,反而因祸得福逃过一劫。若不是爹亲执意随母亲去了,他也是个有爹亲的人。
年幼的他,并不能理解当时爹亲的疯狂,只当他是在生气,是在哭,就像他之前做完功课,因为偷偷跑去在院子里和邻居家的阿花玩了一会儿,被打手心时一样,哭一会儿,就会好了。
结果,那是他见到爹亲的最后一面。
后来想想,也许爹亲从小让他扮作女儿身,将他当女子一样养育成才,应该一直是希望有一天那个母亲能够接受他,让他认祖归宗的吧。
原本也只有两个人的家,如今只剩下他一个。在母亲死后不久,他也被平时和睦的邻里拿着棍棒赶出了那个家。
其实,在爹亲死的时候,他就已经无家可归了。
流落街头饥寒交迫的时候,他遇到了那个让他觉得活在世上原来也是一件幸事的人。
她是一个乞儿,却又不像是一个乞儿。
在乞儿里,她是特别的。她不会主动去乞讨什么,样子也总是冷冰冰的,不会主动与人亲近。
领头的乞儿告诉他,别怕,她是他们的守护神。
那时候他似懂非懂。
求生的日子非常艰辛,除了巡街的衙役时常欺负他们以外,还有很多权贵甚至是平民百姓,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或许是看他们不顺眼,也或许是刚好心情不好,遇上了便会对他们拳打脚踢。
一个乞儿而已,这座城里每天不知道会有多少乞儿消失。死了都没有人知道,只打一顿更不算什么。
而她,会在那时出现,保护他们,带着他们平安回去。一个人都不会少。
乞儿之间也有争斗,不同的帮、群时常会为了抢占地盘而发生争执。而他们不需要,因为他们有她。
据说是因为在之前的一次比斗中,她一战成名。后来也有一些不信服的人来挑衅,结果也都是铩羽而归。渐渐地,在乞儿之中便没有人再敢挑衅她,挫磨他们。
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快。冬天来了。
街上的人少了很多,乞儿以乞讨为生,他们的日子很不好过。在他们快要沦落到与野狗争食的时候,她给他们送来了吃食。
为什么她从来不去乞讨,为什么她会有吃的。大家都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这是一个血腥味的冬天。每天都有人在宫城门口伏诛,流下一地的血。宫城门口的血一直流,流了好几天。不知是谁先发起的,他们苦中作乐,开始竞相猜那血会流到几时停。
没过几天,皇城下了一场大雪。他们都输了。
这场大雪下了很长时间,洁白的雪掩埋了许多不堪。每天都有乞儿消失,再也等不到他们回来。
这几天,她没有出去。他时常看到她坐在寺庙门前的石阶上,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外面纷飞的白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只能依靠别人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时候。这一次,他不想再坐以待毙了。
这天,太阳很大,风也停了。他打算去外面找些吃的。
他记得书上说,冬天有一种兔子会出来觅食。运气好的话,他能够遇到书上说的雪兔,让大家饱餐一顿。运气不好,他也可以挖一些野菜回去熬点热汤,为大家暖暖身子。
看着不远处的雪地里雪白的毛茸茸的一团,显然这一次他运气很好。
……
扑了半天的兔子他终于扑到了,拎着兔子的耳朵正要起身时,后背猝不及防地被一双手狠狠地推了一下。
“啊——!”尖叫着,他倾倒的身体撞碎了冰面。
冰冷刺骨的河水很快便淹没了他的头顶,夺去了他的呼吸。
“救——”话未说完,便沉入冰面呛了几口水,再次浮上水面时,他忙叫喊道,“救命——!”
四周空旷无人,只有白茫茫的雪和破碎的浮冰,那个推倒他的人和那只雪兔都已经不知所踪。
冰冷的湖水浸泡着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吞噬了他的生气,让他逐渐生出了死志。
就在他绝望的前一刻,大量清凉的空气灌入口鼻。
她救了他。
寒冷的雪天里,她脱下了自己的外衣裹住了他。
她抱着他回到了他们安身的庙。
之后连续几日,他高烧不退。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快要结束了。
可是在这之前,他还想做最后一件事。
“你……是叫无曜吗?”这是他第一次和她说话。
“是。”她表情淡淡的。
不知是怎么回事,今天她走路的样子有些奇怪,落脚一边轻一边重。
“你的腿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她答,神色如常,平静无波。
半个时辰前——
她拿着任务完成的赏金去买药,结果偏偏不巧碰上了一个因为之前不服对方的打压践踏反抗了对方,之后便一直对她怀恨在心,每每看见她都要对她多加刁难的富家小姐。
“呦,来买药啊?”富家小姐问。
她没有答话,暗暗握紧了拳,绷紧了身子。
“哈,怎么不说话呢?”富家小姐绕着她走了半圈,装作惊呼状,“不会是哑巴了吧?”
“啧啧啧,可惜了可惜了。”富家小姐盯着她的下身打量了片刻,然后猛一抬手,“来人!”
她没有逃走,被家仆抓住时也没有挣扎,而是平静地和对方对峙:“我若是让你打一顿,你便不会再为难我了吗?”
富家小姐皱眉深思,看上去很是为难的样子,半晌,道:“这个,可以考虑。”
数十根棍棒被抡起从她的周身狠狠落下,砸在她的肩上、腰上、背上……发出砰砰砰的砸肉声。
就这样对方还不满意,亲手抢过一个家仆手里的粗棍,对着她的腿就是狠狠一击。
“咔嚓——”一声清晰的骨骼断裂声响起,见她闷哼一声,断骨的那条腿脱力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富家小姐终于展颜。
在狠狠地补上了一脚,将她踹倒在地,摔得满身血污之后,富家小姐满意地拍了拍手:“好了,停下。”
富家小姐抱臂转身对药铺老板说:“刚刚的话你也都听到了,你也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应该怎么做——你懂。”
药铺老板赶忙点头,弯腰伏底连声答应道:“是是是,小人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