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逐鸢的神色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淡道:“在和州城外见到郭公的探哨,只能推测郭公的大军也许在附近,又或者只是来探查和州四周的情形。无论是哪一种,通过军队上报,消息将经过数人,不知不觉便会传开,这样便会引起不必要的猜度。”
朱元璋眯起了眼。
“总兵大人与郭公是翁婿,堪称至亲。管子五辅答圣王所饬八礼,称以八经导之礼,则下不倍上,臣不杀君,贱不逾贵,少不凌长,远不间亲,新不间旧,小不加大,淫不破义。八礼无非如是,卑职以为除贵贱无常,其余皆有定论。于总兵大人而言,翁婿是亲,卑职是远,断没有以疏间亲的道理。若郭公只是派人探查和州四周眼下形势,风声走漏出去,会让外间猜想总兵与郭公不和,口舌是非,本不是我等行伍之人在意的,却是乱人家宅的大祸。”纪逐鸢道,“卑职的兄弟在文忠少爷身边做伴读,是以卑职令兄弟悄悄告知少爷,少爷自会将此事禀报给总兵大人。如此,总兵可早派探哨,军营中也不会起什么不堪的传闻。”
“你还读过不少书?”良久,朱元璋才问。
“略读过一点,被朝廷征兵前,卑职的兄弟那父亲是卑职的夫子,识了几个字,天下就乱了。”沈书让李恕过来教自己背这段话,险些要命,这一席话说完,纪逐鸢总算放心下来,后面没有要他拽文的地方了。
朱元璋看纪逐鸢的眼神起了微妙的变化。
朱文忠则是满腹狐疑,他深知纪逐鸢不可能说得出这种话来。他把手揣在袖子里,偷偷去瞥朱元璋的表情,闭起眼睛,心里有了数,他舅舅至少信了一半。
“读过管子,才说是略读过一点,那我就不能算是读过书的人了。”朱元璋大笑起来,意味深长地打量纪逐鸢,他话中有话,而纪逐鸢却像是压根没听懂似的,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
朱元璋有些拿不准这个小兵是胸有丘壑还是初生牛犊,他喝了一口茶,唇畔难得现出一丝微笑,沉吟道:“下不倍上,臣不杀君。有点意思,改天我要向范先生请教请教,管子五辅。”
见是时候了,朱文忠这才问朱元璋是否要派出探哨。
纪逐鸢见他们甥舅二人要议事,正想退出书房,却听见朱元璋沉声道:“这位小将留下,会骑马?”
“骑射皆可。”纪逐鸢道。他心中知道,机会来了,而这个机会是沈书送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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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从窗格上悄悄西斜,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沈书这才醒来,一脸懵地抬起头。
落在朱文忠的眼里,只见沈书的脸上印了几道红痕,迷迷糊糊地起来,眉毛微微皱了一下,像是在想这是哪儿。
“走,去我那里说。”朱文忠把沈书拽了起来,李垚跟在二人身后。
沈书才睡了起来有点头重脚轻,在朱文忠院子里的厅上吃了一盏酽茶,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真有你的。”朱文忠早已屏退左右,“给你哥搭这梯子,真是不要命了,你怕是不知道,我舅舅最厌烦文人搬弄口舌。你让你哥说的那番话,要是你说了,就是我也保不住你。”
“我知道啊。”沈书心不在焉地说,“就是知道才敢让我哥说,我才不说。”
“你怎么知道的?”朱文忠道,“你又没见过我舅舅,我也没向你提过。”
“你舅舅跟李善长说的那一席话,上上下下都传遍了,不就是用来约束文人的吗?他把风声都放出来了,我还上他跟前说郭子兴的坏话,那不拔了我的舌头。既是怀疑我造谣生事,我就做个传声筒,至于我哥那套说辞,反正是没有见证,除了那十个连身份都不明的探哨,人是追查不出来的。何况当务之急,是立刻派人去探郭公的军队是不是真来了,离和州还有多远。你舅舅还得忙着找他的心腹商量怎么朝着郭公交代,孙德崖在和州这事。”沈书吸了吸鼻子。
“你风寒还没好全,不用急着来我这里。”
沈书叹了口气:“不能不急,郭公跟你舅舅对上,孙德崖这个烫手山芋还不知道要往哪头扔。总兵现在何处?”
“召范、李二位先生正在厅上计议说辞。”朱文忠道,“我哥已经去军营了。”
“那我哥呢?”
“你哥被派去探哨,算在我舅舅眼前挂了名露过脸了,要是办得好,升官指日可待。”
“这还不够。”沈书摇头,发了一会呆,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对朱文忠说:“那我这就回去了,晏归符在我那里,得好好安顿。”沈书眼珠子瞟来瞟去。
朱文忠按着他的头就是一把狠揉,手指在沈书的面前点了点,无可奈何地摇头:“坐着!”
沈书从朱文忠处领了五十两的元宝,朱文忠派了个人送他回去。这次沈书是受之无愧,知道事后朱元璋也要赏朱文忠的,他不过就是提前把自己这份赏先拿走。
回到家中,李恕一顿鬼哭狼嚎,亲自架了个炉子,给沈书煮茶。确认沈书是全须全尾地回来的,不无感慨地说:“去了这么久,我以为你哥背不下来穿帮了。”
沈书示意他嘘声,道:“这事不要再提。”
“不提,不提。”李恕心有余悸地说,“亏得你哥也算上心了。”
闻言,沈书忍俊不禁,想到他哥背书那副蛋疼样子,不觉莞尔,摇了摇头:“谁让他们当兵的比我们得脸呐。”
“想当初诚王可不是这样。”李恕幽幽地说,“他是最看重读书人的。”
沈书没有接这话,他们这一群人,无论上哪儿去,唯独回头的两条路都没法走了,除了高荣珪或许还抱着一线渺茫的希望,穆华林好不容易接近朱元璋,而自己更是为纪逐鸢走出了第一步,回去诚王手下,没有半点好处。
“你是不是还想着舒原呢?”
冷不丁被沈书这么一问,李恕愣了愣,呵呵地笑:“我不是还欠着他一两银子吗?”
茶香满溢在院子里。
一扇房门打开,换过了干净衣服的晏归符走出来,沈书端着茶回头看了一眼。
李恕叫道:“茶、茶,你当心些。”
滚烫的茶水泼在了袍子上,沈书也没注意到,只见那晏归符把脸上的泥洗干净之后,跟换了个人似的,换了一身玄色的短打武袍,衣领中现出一截雪白的脖颈,五官轮廓极深,看去棱角分明,标准的剑眉星目,个子没有纪逐鸢高,但也不矮了。看上去年岁似乎比纪逐鸢要大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