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纪逐鸢放弃动手刺杀妥懽帖睦尔了,还是,他在等待更好的时机吗?沈书看了纪逐鸢一眼,恰好纪逐鸢递来一个眼神。沈书心领神会到,不自觉松了口气。
他相信纪逐鸢的判断,更甚于相信自己。
妥懽帖睦尔托起那方玉玺,拿起来,放下去,扯出一张纸铺在桌上,用印。他注视着纸面上留下的古老字迹,眼神中掩饰不住惊讶和狂喜,一时间就像年轻了十岁。
“去请……”请谁呢?脱脱早已死在滇南,哈麻也被杖杀,搠思监烂泥扶不上墙,妻儿俱是敌人。妥懽帖睦尔难得地想到了弘吉剌氏,他已想不起有多久没有见过这位寡淡无味的皇后。短短一瞬,妥懽帖睦尔平静下来,扯过包裹宝玺的绸子擦拭沾了印泥的底部,锐利的眼光向纪逐鸢看来。
“是斯钦巴日让你去取这件东西?还让你送去察罕脑儿?”
妥懽帖睦尔的语气实在不能算愉悦。
一年前妥懽帖睦尔有旨,明确察罕脑儿宣慰司之地给资正院,这里头更有一件内情,察罕脑儿是大元皇帝每年北巡时的必经之地,设有行宫。把察罕脑儿给高丽皇后,本就是从其所请。结合那时奇皇后谋求内禅不成,究竟夫妻之间有什么事发生,便足以让人猜测了。
妥懽帖睦尔这么质问,显然是有所猜测,看来他虽然不追究内禅的事,心里也不是没有隔阂。沈书心里这么想,沉默地低头。
纪逐鸢则是面无表情地回答:“是。”
“不曾交代旁的?”妥懽帖睦尔又问。
“小民与师弟到大都,师弟携师父的信进宫觐见陛下,小民的职责,只是取得此物,送去察罕脑儿。小民空有一身武力,读书识字却不行,师弟看过此物后,觉得事关重大,小民才跟从师弟进宫。”
这是在干什么?沈书哭笑不得。弄得好像他在为纪逐鸢请功,而纪逐鸢又反过来为他请功一般。
“你们师兄弟俩,感情倒很深厚。”妥懽帖睦尔叹了口气,“朕年少时,也有许多如你们二人一般的好兄弟。”
如果穆华林是跟随妥懽帖睦尔流放在外的宿卫……
沈书暗自算了一下数,似乎不太可能,妥懽帖睦尔十岁被流放到高丽大青岛,次年又被流放到静江。那时的穆华林才只四岁。不过妥懽帖睦尔当上皇帝后的前九年也不曾亲政,那段时光对他而言也应当是难忘的,强敌环伺,虎口求生。在妥懽帖睦尔二十岁这年,他联合脱脱,趁权倾天下的秦王伯颜出猎不在京中,发动了一场政变,这一年后,天下真正成为妥懽帖睦尔的天下。
妥懽帖睦尔说话的声音将沈书拉回眼前。
“你将此物献给朕,该如何向你的师父交代?”
妥懽帖睦尔的问题,也是沈书唯一担心的,纪逐鸢的行为超出了沈书的想象,两人更没有事先沟通过。有什么蛛丝马迹是自己没有察觉到,却在这短短时间内影响了纪逐鸢的决定的呢?
“那就得请陛下的恩旨了,若陛下肯答应小民,则是将计就计。”
妥懽帖睦尔来了兴趣,抚着手指道:“说下去。”
“小民的师父身为陛下的宿卫,身兼数职,一直深蒙皇恩。然则如今天下动荡,是谓人心莫测,听一个人的言语,远不如看一个人的行动。”纪逐鸢说话时带着一股冷漠疏离的气质。
沈书一时有点走神,比起自己,如果纪逐鸢来接任穆华林的位子,其实更能镇得住各路江湖帮派头子。
“陛下身边,少有纯臣,多如伺机而动的豺狼虎豹。如今传国玉玺现世,既是师父命小民去取,他理当知道此为何物。”
纪逐鸢说的,恰恰是妥懽帖睦尔心中正在转动的念头。
纪逐鸢:“得到传国玉玺却不献给君主,不知道下一步他要做什么。最好的方式,便是不要打草惊蛇。陛下乃真金太子的后人,武宗后代,明宗之子,神武英勇,是世祖后人当中,历代不能及的真龙天子。陛下尊贵的血脉,无须什么证明。”
听到纪逐鸢说这样的话,沈书暗暗心惊。看来沈书平时跟其他人谈话,纪逐鸢在旁也有好好听好好记,这家伙怎么还偷偷补课?没有人不爱听好话,地位尊贵的人尤其吃这一套。
果然妥懽帖睦尔脸色好看了许多,他的拇指缓慢地在五龙上打转。
纪逐鸢不卑不亢地接下去说:“若得陛下信任,小民愿将传国玉玺带到察罕脑儿,并为陛下心腹,探明察罕脑儿究竟有何事在密谋。”
沈书心中一凛。
这话一出,不仅是说穆华林可能不忠,又因察罕脑儿现在归资正院所属,连高丽皇后也一并有图谋不轨的嫌疑。
兴圣宫屋檐下挂的铜铃被疾掠而来的风撺得一阵狂响。
“母后,父汗着人传儿子进宫,不知道所为何事,儿子先来请示母后。”爱猷识理达腊端坐着,无意去碰手边的金碗,碗里是浓稠的奶茶,他尤其喜爱兴圣宫里一名唤作淑文的汉女所调的奶茶。
淑文端上茶后,爱猷识理达腊毫无心思多看她一眼。
奇皇后一个眼神,侍女退了出去。
“你不是知道谁进宫了吗?”天气炎热,奇皇后穿得十分单薄,脂粉腻在脸上,鼻翼两侧堆了一道道的粉痕。
爱猷识理达腊换了个坐姿,靠近他的母亲,神秘地说:“儿子昨夜已经见过此人,本来让塔尔古金今日将他带来,问问斯钦巴日到底是做什么去了,这么多年还不回来。”
母子俩四目一对。
奇皇后坐正了身体,放下茶碗,怔怔地望向窗格,淡道:“我与你父汗相识于微末,他曾经对我无话不谈,你也莫要再疑心那件事了。”
爱猷识理达腊脸上不服,心里也是不服,却未再多说。
“母亲是不知道父汗为何要召见孩儿了?”爱猷识理达腊问。
“他如今,也有许多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奇皇后倏然转过脸来,她的圆眼睛同年轻时候一样漂亮硕大,宝珠一般,有洞察世事的精明感。
这样的一双眼让爱猷识理达腊心底里一憷,不敢再多留,快速起身告退。
门外塔尔古金等待已久,快步随爱猷识理达腊离开兴圣宫,去往大殿。途中爱猷识理达腊不知在想什么,一句话也没说,他没有回头,也看不到塔尔古金脸上的烦恼。
爱猷识理达腊赶到时,沈书同纪逐鸢正在用点心,两人面前的桌上都有十数样宫里才做的精致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