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孩看来,不落雪的过年不像是真正的过年,晴好的日子连放炮仗都缺少些意思。但是对于那么多的没有完好棉袄的老人来说,至少可以少挨一些冻寒之苦,本该僵毙于某个冬夜的老人尚可苟活一小段日子。
矛盾的是,指望着庄稼活命的农民是不欢迎暖冬的,他们积虑着来年的收成会否减半,一家人的口粮能否续得上。
父亲提上些鱼肉,带着母亲和他一起去了四外公家。
母亲的娘家就在河对面的湾子,过一座桥就到了,远远就看得见那几户人家,零落地散在竹林外。还不曾走上桥头,那边一个老头子就趔趄着往前迎了过来。
四外公是母亲的四叔,早年跟一个寡妇凑合着过,替别人养活几年孩子后,那寡妇带着孩子跑了,也没能给他留下一儿半女。他再也没能找到愿意跟他过日子的女人,慢慢成了个孤老头子,靠着一点田地和篾匠活儿保命。
他看着四外公,也不知道他和外公长得到底像不像,完全没有记忆。外公是在他三岁时死去的,听母亲说极其疼爱他,总会大老远地送些乡下的出产到重庆,只为看看他。因为娘家也没剩下几个亲人,母亲心里将四外公当父亲一样对待,总担心他吃不饱穿不暖。
母亲叫他喊四外公,他顺从地喊了一声,眼睛却不停打量着眼前的老头儿。
只见老头儿浑身油垢,篷头散发,一双脏得要命的手像枯死的老树枝,脚上套着两只破棉布包裹成的东西,根本不像是鞋子。最显眼的莫过于腰上系着的一根草绳,肯定是老头儿自己搓的,紧紧捆住没有扣子的油板一样的破棉袄。这形象在乡里并不少见,但他不曾想过会是自己的亲戚,老头儿该得有多穷啊!
他皱着眉头,感觉喉咙里有一口浓痰要吐出。
转头看看父亲,父亲倒像是见惯不怪了,热情地叫喊着叔叔,将手中的鱼肉递给老人提上,让老人提早感受高兴。
他随着四外公和父母一起走到竹林边上的一间破房子,这就是四外公一个人的家。破败的大门外堆着些竹编的物件。
母亲这才打开带着的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套新棉衣和一双新棉鞋。四外公一边脱下破棉袄试穿新衣裳,一边老泪纵横,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说:
“都不容易,承蒙你们记得我,总是在我身上浪费钱!”
母亲落泪不语。父亲笑着说:
“也怪我们能力有限,要不就该把您接到重庆去养着。您有什么难处,一定要跟我们说,不能见外才是。”
“都说你在重庆当官,什么也不缺,只有我明白,那都是说得好听罢了,”四外公说,“我们几辈子没有一点儿积累,什么靠山也没得,一个乡下人能在城里扎稳脚跟就算很不错了,能有多少富余?官场上混,缺了后台就是难啊!”
父亲去屋子里看了看,屋顶上大洞小洞的,想不出落雨时的情景。找了架梯子,父亲上了房上捡漏,小半天才让屋里看不见漏洞。原来每年过年回家,父亲都要帮四外公的破屋子捡漏,这是父亲的规定动作。也没有吃饭,他们就要走。
不怪四外公不挽留,父亲说还要去别家看看。临走时,母亲又塞给四外公一点钱,让他留着应急用。
第二回见到四外公,是两年后的春节。其中一年他没有回老家过年,因为一些事情留在了重庆。
只不过两年光景,四外公像是老迈了十岁不止,整个人已经佝偻下去了,远远看着像个瘦弱的小孩。母亲拉着他的手,突然泣不成声,像是对着一个即将诀别的人。
四外公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父亲还是去帮四外公捡着破房子的漏,母亲担心地看着父亲,就怕他从屋上掉下来。他打量着四外公,心里除了疑惑真就没有别的想法了。
四外公还是初见时的样子,虽然身体佝偻了,外表如常地肮脏油腻,一又手像泥炭里扒拉过的鸡爪。最扎眼的仍然是系在腰上的粗大草绳,结实地捆着没有扣子的破棉袄。
既然母亲来了,四外公自然又换上了新的棉衣棉裤,还有新的鞋子。他心里除了疑惑还是疑惑,终于忍不住问道:
“四外公,你怎么总要把衣服穿成这个样子?你该洗洗再穿的,为什么要擂着一件衣服穿破为止呢?”
“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哪里有多余的衣服啊!”四外公很是惭愧地说道,“再好的衣服也穿成这样了。”
母亲最后留下一些钱,我们到底还是没吃饭就离开了。
最后一次见四外公,是在他的葬礼上,他躺在一口薄薄的棺材里面,已经瘦小成一个孩童模样。村上人帮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旧棉袄,又脏又破的那件棉袄刚刚从他身上剥下来,连同一根粗大的草绳扔在屋子边上,等待着烧掉。
看着吓人的黑色棺木,他躲在父亲的身后,不愿意上前跪拜四外公。母亲也没有强迫他行礼节,由着他跑去竹林里同小伙伴们玩耍,根本不将四外公的死当作一回事。
当时离春节还有些日子,只是那一年,寒潮提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