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出晚归成了你的作息常态,只要有所得,你就会很高兴。她表情轻松地归来,喂养鸡鸭,张罗夜饭。我留意着她,也注意着你,没心思写作业,更没心思看书。你简单地洗洗手,过来摸我的头。我不耐烦地让开,随便拿本书打掩护。你就高兴了,坐在桌子边看着我,抓挠着变形的那只腿。你嘀咕着,腰有些生疼,搬不得太重的东西,总是求人搭把手,幸亏好心人各处都有。没人理睬你。你又说,等钱存得差不多,就去集市上买套房子,各种生活都会方便一些,特别是我上学就近了,对学习有好处,反正也没考虑种田的事。这该是好消息吧?也没人喜悦地回应。我认为有些悬,钱都给她掌握着。那张脸笑得太灿烂,她保准是放不开的。假如这样维持下去,大家都太平地过活,钱会不会安全地保存下来?那是你的血汗累积换取来的,无故消失了,你受得了吗?对贫困的耐力你是有的,甚至到了令我惊讶的地步。还有就是,你对她的愧疚感,随着她对你的憎恶感一起疯狂地滋长着,难以消灭,又不能调和。她要是离开了,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以为是合理的吗?在不同场合,都有人当着你的面夸奖她,替她可惜,说这个家亏了她。你附和着,也说确实亏了她。我想,是不是说明她不离开就算亏了一辈子、奉献了一辈子呢?有机会的话,我愿意和她说一说自我牺牲的话题。人人都有倾诉的欲望,她或许也想跟我聊聊天,几次欲言又止,宁愿玩她的手机。我好失望。
时间过得太快,虽然心里积着事,在忐忑不安中等待,六月还是迎面而来。这期间,我阅读了昆德拉的二本书,内心又有些改变,好像看清了许多世情,变得落落寡合。你察觉不到我的改变,而且从来也不知道怎么和我谈天,就只呆坐着,微笑着看我写写划划。我们都是一副神情专注的模样。她从厨房到堂屋里,会停下来看我们一眼,然后接着做她的事。我走神了,想到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雨前的黄昏,云层压得低,到处是细小的飞虫和盘旋的鸟雀。你挑粪到菜园里去,赶在落雨之前给干涸的园子施施肥可以省去浇水释肥的麻烦。她看你走远,稀罕地坐在桌子前,看着我写作业。我抬头看了她,对她笑了笑。当然是因为夏日热燥,她穿得比较薄,胸部越发显得丰满。眼睛有点儿酸胀,喉咙似乎也加速干燥着,我感觉不安正在侵袭着我。
长大后要孝敬爸爸,她轻声说,一生可怜!本来指望着就这样过一生的但她心有不甘。她说她以前并没有对不起过你,外面的所有传言都是污蔑。反而是现在,她想迈出那一步了,人们多半会认为是必然的,不认那为羞耻。可见人心都变了,本质上对与错没有区别,区别在变异的观念中。大家暗指你没用,不能让女人怀上小孩,她否认这一点,是因为她忍受不了和你在一起,是你让她对婚姻彻底绝望,宁愿死也不肯让你碰她。这些话本不该对我讲,虽然我能听明白怎么一回事,她仍然感到惭愧。但是不讲就不会再有机会讲了,她鼓着勇气表述着,希望我长大后能够理解一部分。她流泪了,第一次让我看到脆弱的一面。她说出存折藏着的地点,叮嘱我过两天再说出来给你知道。带走五分之一的钱,她觉得那是她应得的一份。再攒一段时间,差不多就能够去镇上买房了,搬出去是件好事,她憧憬过那一天,可惜等不到了。解脱是难得的,她并不多想后来的结果。她知道我见过那个人,为我能够严守秘密而高兴,称美我是有前途的人。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不舍,或者是不忍心。最后,她鼓励我一定要努力读书,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
我承诺,不会对你说什么,在事情尚且没有发生之前。悲伤既然非来不可,那么让它晚到一分钟也是好的。我想对她说,过得好就忘了我们;过得不好,赶紧回来。相信你也会这样对她说。可我没说。她备好夜饭,等你挑着粪桶回来后,一家人围着吃,都没说什么。雨开始下起来,是好大的一场雨伴着阵阵雷声。吃完饭我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借着朦胧的夜色观看外面的雨水,心里说不出的伤感。
而你,了无感触,拖过一只靠背椅坐下,抠着脚趾,微笑地看着我。见蚊子骚扰着我,你抓柄扇子,蹲在我身旁帮我驱赶着。我要你坐在我旁边给我挠痒,你连忙去洗手,完了过来坐下。风吹着水气,扑面而来,好凉快!我趴在你的跛腿上,任由你摩着我的背脊梁,感受着你粗糙的手掌。懂事之前,这样的场景是常有的,我只能依赖你,寻求你的庇护。你像护崽的恶兽,凶猛地抵抗着外来的敌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你为了我同别人争吵打斗,全然不顾众人对你性格本分老实的认定。其实有些时候是没必要的,小事情我该自己去解决,受点伤害无妨。夸张的态度虽然可以起到震慑的作用,但同时也会使我心生反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拉开了与你的距离,站得远远的,再看你,就觉得很厌烦。你是我的爸爸,每天在汾镇的大街小巷收废品的一个跛腿中年人;我是你儿子,瘦而白的一个男孩子,沉默寡言,唯一的乐趣所在就是合上书本幻想未来。我们走在人群中,毫不起眼,没有辨识度,像两粒被遗忘在沙漠里的沙子。你的目标是每天有点获得,一家人安稳地在一起。我想生长出翅膀,飞离沙,寻找最远方的绿洲。说给你听你也不懂,所以我不说。恍惚间,我梦见和你一起走在一条宽广平坦的公路上,远处是高山,山那边是浩淼的大海;我高过你一头了,身体强壮,浑身充满力量;晨风徐徐,阳光照耀着你和我;突然,脚底下就是深渊,我紧紧抱住你!你轻轻拍打着我,让我惊醒。雨势减缓了一些,风却猛了,我看见一只癞蛤蟆拖着臃肿的肚子避到墙角,匍匐在湿淋淋的地面发傻。
在一个星期二的下午,她走了。没有预兆,她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你说哪怕暗示也不曾有过,她抛弃了你和我。在晚上,你没心思煮饭,头一回不理睬我的平静目光。抽屉里有零钱,我是从来不拿的。我等着你说话,陪着你坐在堂屋里,听屋外传来夏虫的长吟。村子里的人们陆续回转,他们简单地问询了一下,大略安慰几句,然后也没什么可说的。不是吗,都以为很正常,她就不该留在这屋子里这么久。她是个好女人,并没有带走所有的积蓄,她与那人是真感情。意思几乎明白了,那般登对的两个人,他们才是值得同情的对象,而不是你,更不是我。我无所谓的,觉得怎样都没太大差别。多一个人痛苦肯定不如让她去幸福,你要一个形式欺哄自己,以那为动力,有意思吗?破烂的生活,索性让它烂到底好了,至少能让人冷静下来,把它当成一个拙劣的笑话。是个笑话,供人娱乐,玩笑,你是合格的男一号,我则是一名捣蛋的小配角,总想打翻整个舞台。
生活继续,仿佛又是重新开始。你没有寻找,没有躺在家里不出,该做什么做什么。白天在外奔忙,晚间坐在门前沉默着抽烟,揉搓着跛腿,你也不跟我说话,不再像先前那样看着我写作业。你看着黑暗的夜,忽然落泪,却不擦拭。二天以后就不会有人问你什么的,你从来就是一个人,代替你哥抚养着小孩。那个小孩是我,耽于幻想,精瘦而苍白,混迹人群不易被发现。我们都是普通的人,我喊你爸爸。
写于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