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摆好了瓦,就叫他去买一担蜂窝煤回来。现在也还早着,不用急。”
“哎,等会儿恐怕煤厂要关门了。我们家现成放着几百斤煤没用,现在烧着煤气,不如先去我那儿拿一些过来用着再说,明儿去买也不迟。何必赶这忙去。你看,我们那边一家,春姑家,正烧着炉子,赶紧去把火过过来。”
宝如感激地对桂华说:
“那先借您家几个煤,借来我们自己生火。才来的人,去过火怕别人不高兴吧?”
“那就自己生火,”姑妈说,“又不难。她桂华姐姐,您这一身衣裳真好看,贵得很吧?是星子从上海带回来的吗?”
“回来一次就买一大堆东西,拿他没办法!”桂华笑眯眯地说,“吃的,用的,都不是便宜货。我就说,儿啊,这样花起钱来可不是个方法,再有钱也经不得泼洒一气呀。大钱岂不是小钱积起来的吗?您说,是不是,王家婆?他哪里听得进去,总说钱好去好来。哎哟,现在的年轻人!”
说完,桂华掸了掸衣裤,并不见灰尘。她的脸色格外的怡悦可亲。王家婆说:
“就您有福气!好事像是都落在您头上了。这前前后后的,哪个不羡慕您的?”
“您再别那么说了。老话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的事闷在心里,谁能晓得呢?不说就是了。”
“我就不信,您还有不顺心的事儿?”王家婆试探着问道。
桂华看了几眼老太婆,欲言又止,只是说:
“唉!说了您还不信呢!我也不想说了。——宝如,我看你们只有一张床,那怎么睡得下?孩子们都大了,该分床睡了。”
“挤一挤还可以的,”宝如的脸又红又热,小声说。
“怎么个挤法儿?”王家婆看了桂华一眼,回头气呼呼地对宝如说,“现成一个木匠,又不是不会,什么时间腾不出来做副床架子?不晓得你们是怎么搞的,开饭馆的没饭吃,岂不是笑话?大顺要是个泥瓦匠,倒也说得过去,人也好想些儿。叫哪个也不会相信你家里还有个木匠呀!”
宝如也便来气了,狠声说与屋顶上的人听见:
“他有什么用!大事小事做不来,还有一股子脾气呢!家里有事忙了,他就跑外边去躲闲;等家里闲散了,他回来歇月了,百事不晓得管,懒得不行!我还指望他什么?只当没他这个人的就是。”
李大顺在房顶上早听得吹眉瞪眼了,当着姑妈的面,也不敢驳骂。王家婆制止住宝如,说:
“不要再说这种过火的话。夫妻过日子,过得好不好,两个人都有责任。你一味怪他,保不定他还只怪你呢!”
桂华瞟了一眼那个委琐的男人,回头笑着说:
“是呀,宝如,你要把脾气磨好点儿。我看你们大顺蛮好的嘛,蛮老实的样子。”
宝如听不得这样的话,心下自此就不大乐见桂华这人。她心里给搅得有些烦乱,只说:
“我算是看透了,倒霉也只能自认。”
王家婆倒是最可怜舅侄女儿的,只得说些安慰的话。后又想起刚才说的床的事情,就说:
“我家里不是有多的两张床架堆在偏房里吗?他们不要的,不如抬一张过来用着。孩子也是大了,该分床睡了。现在房子也宽敞,能给孩子们一个单间。”
宝如虽然羞愧,并不愿太多人帮助她,同情她,但想这困难时期,不需要去死要面子,能得的帮助,就接受好了;口里已应承了。桂华连忙说:
“我们家也多出一张小单人床,是长征他从——”忽住了嘴,看见小娜回来了,忙问小娜道:“莘夕也来了吗?”
小娜理也未理,推车进屋了。
“没去我就知道了,她是不会来的。俏得很呢!”桂华一边回头说,“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脸色已经不大好了。
宝如小声问姑妈:
“莘夕是哪个?”
“她家的大姑娘,”姑妈说,“嫁到铁路外的那个永福村去了。虽说不算太远,大大小小的车子又方便,那姑娘可只一年回娘家几次,不是逢年过节的不会来,就来了也不住个三五天的,好像有点矛盾。莘夕当年是不大情愿嫁到那里的,听说心里有个人了。我们外人哪里晓得得多少?反正是桂华作主,草草就把她嫁了。开始也不如意,这时过得好了,女婿去上海赚了钱。按说,都是有钱人了,矛盾该是很好解决了。你看,怎么还是老样子呢?”
“那莘夕丢了姻缘,自然要恨她妈。您不晓得喜欢一个人会到哪种地步。莘夕心上的那个人没有条件吗?还是别的原因?”
“鬼才晓得!不过,凭莘夕那姑娘的心性、眼光,她喜欢的人总不致差到哪里去,起码不会比薛平差吧?薛平是她的女婿。等几时你见到莘夕就明白了,长得跟仙女儿一样标致,又讨人喜欢,比小娜强得多。小娜这小蹄子,别看她成天笑嘻嘻的,其实跟她妈一个样,鬼精鬼精的。”
宝如纳罕:比小娜还强过,莘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便又问她家另外两个人的品质。王家婆笑着说:
“做妈的和做女儿的一样,巧的是,儿子又蛮像老子的,又老实,又孝顺,对外人都耿直。单单一个莘夕,不像他们家里的人一样,只是还有点儿像她老子的直坦的。”
“您倒蛮会观察人的呢!”宝如笑着说。
“不是姑妈吹牛,世事一经眼,十分我就明白个九分了。我只误在一个不识字儿上。倒想到了,两个孩子该送去上学了,这个不能耽误的。”
“贝儿自然是要上学的,年龄也正好;姐儿就不行了,大了,野惯了,只会白白糟蹋钱。再说,我们也不是宽裕人家,她在家里还可以帮我不少忙。”
“倒也是,”王家婆说,“就算认得几个字儿,到底还是回来嫁人了事儿。”
正说姐儿,不知姐儿几时站在门前,怔怔地望着竹林。
晚上,夫妻两个不免议论些将来的打算事宜。孩子们或许是累了,吃了晚饭后就洗脚去睡了。两夫妻偎在被子里说谈。李大顺不是个贯会操心的人,有点儿得过且过的性格,他一向不大耐烦宝如的唠叨,时下就又烦骂起宝如,说她罗嗦,讥笑她贪心不足,没站稳就作起跑的打算。宝如说:
“我就不想过几天舒服日子?人在穷途末路,不咬着牙去拼,怎么行?若都像你一个样,就没个好的盼头了!我说你从今以后得立誓改改你的旧性了,别丢了自己的脸不算,还叫我姑妈脸上无光。不要忘了你是个男人,外人说来,还不都说你在养家糊口?你要当得起这话才算对。”
“我能有多大个能耐?”李大顺说,“像你这种女人,男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你也不会瞧得起他。我挣个什么?我总没讨你的饭吃吧?”
“你该讨我的饭吃吗?”
“什么该不该的?就一定该男人养活女人?呸!我宁愿不做什么男子汉!”
“那么孩子们呢?不是你的种吗?难道他们不归你养活?现世呢!”宝如鄙夷地说。
“你不把我生拆了就不会安心!我早就晓得了,”李大顺长吁短叹起来,拍着搓板似的脸膛说,“我这几根瘦骨头,就是磨成粉,也换不来几个铜板儿呀!你也瞧不起。你从来就瞧不起我。”
宝如听了,心里一酸,红着眼说:“我难道从来就瞧不起你吗?是你太叫人失望、绝望。你真怕让人瞧不起倒也是好事,我就有个盼头了。”
说得李大顺低下了头。宝如停顿会儿,又说:
“姑妈虽然好,终究年事已高,还晓得能活几年?在时尽可一日照看一日,一旦老去了,我们还能指望依靠哪个去?两个表哥不说,你也看得出,他们只听女人的,哪里肯把我们这样的穷家小口放在眼里?只是看在姑妈的面子上才给我们一个立脚之地。我们要是不趁着姑妈在时挣下这房子,往后想挣恐怕也晚了。”
“那也太难了,”大顺丧气地说。
“事在人为。我不信我们努力做,会输给哪个人。”
“有什么好门径呢?光靠打工成吗?现在木匠也不吃香了。”
宝如想了想,说:
“再看吧。你有手艺,还愁没钱可赚?”
贝儿的手探出被外。宝如轻轻给孩子盖好,又探身掖了掖姐儿的被角,回坐下。初春的中夜微有寒意,已不是太冷了。静中听不见任何声音,除了隔壁家的电视节目。宝如仰面望着穿了中梁的阁楼底板,想起昨夜尚住着的骆山的老屋,心里别有一翻滋味,感觉这样的阁楼离往常的想像实在是太远了。她知道,这还只是一个开始罢了。谁知道日后会有多大的变化呢?她的梦想很高很远。
“睡吧,”大顺推了一把宝如,说,“不要想太离谱的事儿去。”
宝如舒了一口气,说:“唉!我这时怎么挑起床铺来了呢?一点儿也不想睡,人却又困乏得很。”
“哪里有那种道理。穷人倒生了个富贵命!”
“不是,不是,我是高兴得睡不着。你不高兴吗?”
“怎么,要庆祝一下?”
李大顺盯着宝如,他发觉老婆的脸蛋儿这晚上显得特别好看,嘴巴真跟颗樱桃似的。他一把握住宝如的手。宝如问:
“你又怎么啦?拉我干什么?”
她把手抽回来,反身躺下来,心里着实烦躁得很。李大顺凑过来,说:
“你刚还说睡不着呢,这会儿装个什么正经?快快来吧,不要败坏人的兴趣。”
“我不想,”宝如咕噜着说。
“又不要你费力气,”李大顺也不敢大动,害怕惊动了孩子们,遂俯就过去,半压住宝如。
一家人新生活的第一夜,便终在静默中沉酣了。
第二天一大早,宝如起来弄好了早饭,就上集了。汾镇的早集的热闹不在好的想象中。她一边儿闪躲着目不暇接的人众,一边儿就给琳琅满目的商品的价格震惊了。结果她不过是买了半斤五花肉和一条小鲢鱼、一块豆腐,就再舍不得买别的什么了。她盘算着菜价,心里似乎有个底儿了。
回到家里,她去与姑妈商议了小半日,姑妈赞同后,几乎就已定论了,她要种菜卖。有一块近水塘的好旱地,常年只作种芝麻、花生、棉花用的,姑父早已翻耕过,在离家不远的后坡,正适合种菜。
说做就做,宝如马上回家翻好了后院,在向阳的角落里置了二块小棚。再一天上集,她买回了各样菜种,正了圃,然后就开始充满希望地专心于田地管理整治。柳西的许多人都嘲笑宝如,说山里人命贱,只晓得死做。宝如也不理会,只关心她的菜秧、菜芽。一天长一截她当然高兴,有损坏的她则心痛。她的观念中,每一棵茁壮的菜芽都会长出真正的钱来。目前,钱是头等重要的。
天天有兴趣磨烦老婆的李大顺到底忍不了宝如的多嘴,远远的打工去了。宝如倒落了个一身轻松。她交给丈夫的任务是,年底回来时最少得交给家里二千块钱。当然,最好是三千四千,越多越好。其余的,宝如要自己去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