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新生活(1 / 2)

小娜气恼满胸地离开姐姐家,到了仁爱路上还愤恨地想:以后就算有阎王老子赶我,我也不会再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不妨恰好驶过一辆大车,扬起的灰尘呛了她一嘴。她只觉得吃了一堆脏灰般恶心、急怒。皱起眉头,狠狠咳了几下,吐去了几口唾沫,小娜望望天空,记不起有多久没落雨了,到处干燥得厉害。路两边的居民都在门前泼了水,暂且可以压抑一下久积的灰尘。或有将门前的花草青树浇得湿淋淋的,在阳光中闪着光亮的白点。焕然一新的镇医院挂出了招徕病人的标语,并为他们以往冷淡呆板的表情大作自我批评,企图挽回以往独霸天下时所得的经济利益。简而言之,他们在和小诊所争抢生意。

过了几家民居,又是电影院,修了没几年,故而就算今天看来,也颇有气派张扬之嫌。在办公大楼的正门前廊柱上,正正经经地用汉白玉嵌刻着“一九九零年六月峻工”等等几列标准楷书。漂亮的大楼给仁爱路增加了无限现代感和富贵气象,多数人是为此自豪的。

穿过午后冷清的小镇老街,小娜在近车站票房时停下来,看了看街角一家二层小楼。那是间私人诊所,诊所里静生生的,只见一个抱着小孩子的打吊针的女人,余者无它。

小娜想:李青这时可能在家里,睡午觉吧?自然又想到了云峰,一个自己看不透近不前的影子。李青与他熟,两个人几乎天天在一起,肯定对他会了解得更多。再说,男孩子对男孩子也许更容易理解。而看情形,云峰对李青没作外人看待。他们可说算为好朋友了,不再只是单纯的雇主的关系。小娜总想跟李青谈谈关于云峰的事儿,可是一直没机会。这时又想去他家里,素闻李青的继母面板语厉,恐怕引得人家的误会,便举步不前了。她又想:云峰的爸爸为什么要给云峰请个小保镖呢?他觉得自己的牛高马大的儿子没能耐呢,或是太过疼爱他了?表面看来,李青更像个孩子,腼腆害羞,更需要别人的保护一样。实际上,那个李青并没有去少林寺白学几年,打起架来立码变了个人似的,拳脚好了得!竟奈何得了三二个等身的壮汉。小娜亲眼见过他三下五除一地放倒过几个新街的半大小子,引得周围人的一片喝彩。

小娜寻思了一小会儿,没去李青家。过了铁道口,遇见柳西的几个上街玩的人,招呼过,就又猛地看见一个浑身素净的小巧女孩子,那是云峰的表妹,叫任玢宁,长得既不难看也不太漂亮的姑娘家。今天,任玢宁披散着一头好长发,手里拎着一只黄色小皮包,蹬着黑色高跟鞋,一副盛气凌人的傲然相貌。二个关系微妙的女孩儿各自挂起了笑容,走到了一起。

“你好,玢宁,”漂亮而且自信的小娜主动招呼道;她在自己姐姐那儿丢失的自信重新凝聚起来了,尤其是在任玢宁这样只能靠衣着手饰吸引人的女孩子面前,天生丽质的小娜足可从容轻慢地谈笑自若。

任玢宁几乎算为艰难地回应了一句,又问小娜:

“你哪里去了的?有空怎么不去我姨妈家玩儿呢?”

任玢宁心里却在说:但愿她永远也别再踏进我姨妈家半步!我巴望我表哥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要和这个自恋狂在一起!我也能够有个盼头,心里好受一点儿。那时我要是不认得她,再或者后来我不带她去云家玩儿,她和云峰也许不会认识,她何从下手?我真是引狼入室!

想到恨处,禁不住咬牙切齿,后悔自己大意之间竟辜负了妈妈的一片苦心。此时对小娜也不便发作,因为小娜从来都是笑脸儿对人的。云峰对她也不错,都向她求过婚了。不可思议的是,小娜拒绝了云峰。或者说小娜迟疑着表态,对表哥的超乎寻常的耐心,任玢宁感到半点儿也理解不了。她并不明白表哥看似年轻,可已经是二十八岁的人了,还以为他尽可随心所欲地挑选下去呢!拿自己同小娜比较,任玢宁也自知不及,无论是相貌或谈吐举止,唯一的优势是家里富有的财产归她一人继承。然而,钱在表哥眼里是不起什么作用的,他从来就没稀罕过钱,况且他也不缺钱。他稀罕的东西对这个可怜的小表妹而言,是永远也拥有不了的。

两个女子并肩走着,都对刚才的去向避而不答。小娜自然要问云峰的事儿。小表妹则尽量不予正面回答。小娜毕竟比任玢宁大一些儿,心眼儿也多几个,她早就看出玢宁对自己的敌意,却不挑明,只一味不在意地远近叙说。她装作不太知情地问:

“你们两家的大人是不是有心促成你们表兄妹的好事?要不你为什么来这里住着呢?到底比不上城里热闹呀!”

任玢宁被问得又羞又痛,不知道怎么说话才好。她可不想否认,却又不敢承认。想了半天,她才疑惑地问小娜:

“是我表哥跟你说了什么吗?”

“他会说什么?”小娜笑道,“他怕也不知道你喜欢他呢!你为什么不敢直接对他说明白呢?依我看,只有你和他最般配,虽说他长得是太高了点儿。”

任玢宁听不出小娜是在嘲笑她的身高,急着说:

“你真的觉得我们般配吗?”

“相貌是不必说了,只在一个性格上,正吻合得恰当呢!”

“怎么讲?”

“你喜欢他,不是吗?跟他这种人过日子,不是特别喜欢他的话,是不可能受得了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的,不是疯就是死。”

小娜一句话出口来,不仅把任玢宁吓了一跳,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刹那间小娜似乎明白了很多事情。玢宁问:

“你难道不喜欢他?”

小娜点点头,而后却又摇摇头。她说: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喜欢他还是讨厌他。真的,我不知道。你以为我该喜欢他才对,是吗?”

玢宁表示肯定。两个人再也无话,直到分手。

再说黎宝如,领了丈夫和儿女去姑妈家里吃过饭,眼见人家过的好日子,柳西东边儿的那等妇女们的闲适生活,心里就暗下了决心。宝如不是个悲观主义者,她故然热羡别人,却并不眼红别人和诅咒命运的不公平。只要努力,她想,始终会有好日子过上,一切都必须从头做起。既已有了决心,就似前途出现了光明,黎宝如感觉精力充沛,只待好好地大干一场。

她指挥着小家庭,要姐儿和贝儿在下午的时间内拔光后院里的荒草,堆天一起烧掉,以备来日翻耕,早早种上蔬菜。李大顺得令,一个人在屋顶上蹲丰捡瓦漏,底下的破损的大门尚得他来修补。女司令官则在房里堂屋里来来回回忙个不停,把各处旯旮里再次彻底清扫了一遍。铺床叠被,抹桌擦柜,坛子的各自摆放位置,凳椅散放在大堂屋里不至显得过于空匮她按自己的观点在设计着。

堂屋里的两面正壁上贴着历年的挂历画儿,因为张贴得平整,故而和中堂一样,未见败落,可以对付一年半载的,让它继续散发出一些儿喜乐气息。中堂下连墙壁砌出的条台虽不太雅观,但有终胜于无。况且台上还留有大表哥他们不要的一些物品,如一台古旧的闹钟,上了发条是能够走起来的;香坛烛台比自家带来的要新式得多,也漂亮得多,连着香蜡都还没动呢!一对坏了胆的热水瓶,可以在夏季里使用,自然又是有终胜于无;以及易长安夫妇左右商量后捡点出的再也用不上的一只大嘴茶壶和几盏又粗又厚的无花透明玻璃杯。厨房里,炉灶连体,灶台上瓶瓶罐罐的不少,尽可利用。小壁柜里盛放着一列喝空的高嘴蜂蜜瓶子,旁边又悬挂着一具小巧的碗柜,蒙了纱门,经已油污得那碧绿的纱网成了黑色的。

黎宝如到桂华家那边的一口公共水井接回了一担清澈的水,洗抹完毕,望着暂且属于自己的新家发呆。

这到底还是人家的,她想,要是能买下来,那就如意了。只可惜她并无什么积蓄,老家的破房子不过值了个几百上千块的,若要买下这房子,即使是亲戚,怕也够不着一个角呢!姑妈方才倒是说了,只要她活着,断断不会让舅侄女儿搬出去。易长安夫妇呢,不急着花钱,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有人住着倒是好事,便乐得做个顺水人情,讨得介大欢喜。

宝如盘算,想些心道不好的话,我姑妈再不怎么长寿,活个十年八年的总该不成问题吧?只要得法,我至多四五年就能拼攒下房钱了,料得大表哥也不会太狠心地要价,说是这屋值五六千块钱,五千块买下应该不成问题,也算便宜的了,起码有那样一个好院子啊!想着想着却又不免烦躁,深怪丈夫无能。手艺学得是不粗不精,跟人家出门做事,同样是做,人这总能一千两千地赚回,他却一回一个空,白急得人半死!也不晓得他在外面是怎么过活的,为什么总也积不下钱来呢?又见他瘦弱,可怜他,只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也并不太责骂他,由他自己抱头去想。她难免独自落泪,怨死鬼妈妈给她找了个现世活宝,长得没个好样法儿,又穷得没一针半线地带来。早晓得婚姻是这么回事儿,打死也不要结婚。

到了柳西,她便不停地在祈祷。这时,她又望着紫红的香龛,心里默默念着说:“妈呀妈,您要是指望我过好,往胜人处奔去,您在荫里就要保佑我,保佑我一家大小平安无病,保佑大顺出门多多赚钱回来,再保佑我能顶风过雨,想出个致富门道——您听着了吗?您好要是再不尽些力,我便死也不会原谅您犯下的错误!您不晓得,姑妈先前替我说好的那人长得多好!人家现在日子过得多好!”

委屈得不得了的,宝如又流下泪来。她回过神儿,赶紧抹去泪水,帮大顺指出破漏。后来,她又拿了锄头,在门前场地上蓐草皮,边想着各类赚钱的门径,终无合适的方法。

贝儿跑出来,缠着妈妈玩儿。宝如问他:

“草都拔光了吗?”

贝儿不做声。姐儿却又跑出来,说:

“还没拔光一半儿呢!贝儿就又偷懒了!”

“我的手都扯疼了,再扯就要流血啦!”贝儿把手举给妈妈看。

“你明明是偷懒!”姐儿抢着说道。

宝如瞪了姐儿一眼,喝道:

“你干争的什么?他偷懒也轮不到你来罗嗦!你自己去本本份份地做你的事,不要老是拼着弟弟。做事怕做多了,吃东西怕吃少了!怎么不死了你呀!”

姐儿嘟囔着,自个儿一步一顿地去了后院。宝如挥动锄头,一边儿锄草,一边儿喊在地上玩着草梗的贝儿,说:

“贝儿,唱支歌儿给妈妈听听,好不好?”

贝儿扭头不唱,且说:

“我忘了怎么唱了。你自己唱吧。”

宝如便觉得没意思,又不要逼儿子,只能频频看看他,心里倒也有一丝儿甜蜜可言。李大顺在屋顶上喊道:

“你去里边儿看看,看哪儿有破缝,我好盘捡盘捡呀!”

宝如直起身子,朝后面叫起姐儿来。姐儿埋着头在拔草,并没听见。贝儿闹着要进去指漏子,宝如说:

“你哪能进去!瓦片掉下来是要砸破头的,万一要是砸着了,怎么得了?”又扯着嗓子喊了几声。

姐儿连忙跑出来。

“什么?妈妈,”姐儿怯生生地问道,她被妈妈横眉竖目的凶相吓着了。

“有好吃的!有好喝的!”宝如咬牙说,“你是聋了还是死过去了?我喊了你几百遍了?我要拿钻子钻掉你的臭耳朵才叫解气!——进去帮你爸爸指漏子,快去!”

姐儿掉头进了屋里。贝儿问妈妈:“她不怕给砸破了头吗?”

“她呀,她不听妈妈的话,不如砸死才好呢!”

姐儿在门后听见妈妈骂她,并不急,因为她在心里早已还骂了妈妈百十遍了,气早就抵消了。她不小心破口而出一句脏话,她爸爸以为她在说哪儿漏,倒不停地问了几回。姐儿懒得理睬,装聋。忽然注意到门后壁上用墨水胡乱画了些字儿,一个像又不像的人形,十分下流的画法儿,姐儿便吃吃笑起来,小脸儿也红了。

这时,王家婆用笤箕端了几样新鲜菜来,有辣椒、黄瓜、土豆等等,当作晚上的下饭菜。宝如忙去接了,且说:“这冷时冷天儿的,哪来的黄瓜、辣椒呢?呀!还有两只蕃茄!”

“什么稀罕的,”姑妈笑着说,“这里的菜早就不论季节啦。反着季节吃才有味儿呢!这黄瓜要是在夏季,喂猪的东西!谁还花钱去买来吃?”

“怕不是很贵吧?”宝如笑着问道。

姑妈不假思索就如实说:

“黄瓜便宜一点儿,二块钱一斤。蕃茄三块五一斤呢!只拿来两个,做一碗汤喝罢了。有鸡蛋吗?几只鸡带来了吗?”

宝如点头,心里闪电般地回滤了几遍那惊人的菜价,客气地说:

“您拿这些来怎么好,我带了两坛咸菜,够管一阵子的。”

她心里实是害怕小表嫂眼胀。王家婆正经地说:

“你可别太苛刻了,大人孩子的身体第一要紧。有了好身体,什么愁不来的?明儿早上去买一点肉回来,加一小顿餐,当作搬迁的庆祝。顺便也探知一下市场上的东西的行情。我们这里比不得别处,东西是最贵的。但在这儿,也容易赚钱,只看你要不要下那苦。”

宝如回应了姑妈的话,趁机询问她道:

“您觉得我能做点儿什么才好呢?我左思右想,也没个好的计划。”

“你能做什么?依我说,去做个小摊子最好,本钱也不需要太多。”

“我最怕丑的,不好意思见人,”宝如羞涩地说。

“什么丑?没钱才丑!赚钱的门道多得很,只要是正当赚来的,就不会有什么丑的。”

宝如端了菜进去,出来又见隔壁的桂华,连忙招呼。桂华说:

“我们后院里的一块‘四月慢’,长得蛮好的,待会儿去砍几棵回来吃。‘四月慢’比‘上海青’好吃得多。烧的东西有吗?”

宝如朝屋上那位呶了呶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