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夕慢慢喝着米酒。她看见那个面若桃花的男孩儿不知为什么,忽儿显得有几分呆滞,像是在沉思,脸色有些难看。
女孩子已经放下了勺子,没注意他,正望着天儿浅笑着,以一种自信的骄人的神气。她半仰着头,微露的脖子上闪着金链的光泽。脖子很白晰,相当优美,低领的墨绿色羊绒衫陪衬得恰到好处。一头拉直的黑发象缎子一样光亮柔顺,披散垂在肩膀上,给她增添了几分妩媚。去掉一些傲慢,这女子可算得玲珑俏皮的呢!
她一定用了很多香水,在一个酒香、油香、菜香都如此浓郁的早点馆子里,隔了一张桌子,莘夕还能分明地嗅到源自她身上的玫瑰香水的气味。天真、单纯都写在脸上,莘夕想她不过二十出头吧?而她身旁那一位男孩子有多大,莘夕没有底儿。
李青与玢宁一直都没有提到云峰的名字,而单以“他”称呼。他们当然不是顾忌到什么,只是无意之中这样罢了。不过,当李青看见莘夕时,他就开始小心谨慎了,他不想提到“云峰”二字,也不想告诉玢宁,在她面前的女人是谁。他的想法很混乱,浑身都不舒坦。
“走吧,”玢宁站起来,看着李青说;李青没有做声,跟着她站起,“本事想去你家玩玩,看看你的那些可爱的收藏。可是,李丽紫好像不大爱见我。真是个可爱的小妹妹呀!还有你妈,”玢宁不无讥诮地说,嘴角翘起一种笑意,“她是害怕我带坏了你吗?真伟大!”
“别提她们好不好?我妹妹没惹你,她比你好多了。”
“是吗?倒维护起她来!你不是也不喜欢她?哦——”玢宁嘲笑起来,离桌子往外走,边说,“假装的啊!为什么,大哥哥?”
李青轻轻推了她一把,说:“大早早的跑来找我,就为喝米酒呀?又有什么关于他的事,你说吧。”
“我问你,你怎么好几天没去我们家?”
“你们家?”
“不是我们家难道是你们家?我说错了吗?”
“没有,是你们家,是你们家。”
莘夕看着两个人走出米酒馆,走进人流中,心想:这倒是极相称的一对儿,都长得那么体面;那女孩子说她只爱表哥一个,那表哥会是怎样的人呢?或许比这男子有更多优点,还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时代,竟然还有表兄妹恋爱的,真可笑!只听得天儿说:
“妈妈,你快喝,我要去看卖狗娃儿的。”
“知道今天有没有?”莘夕不喝了,拿出一张纸巾擦嘴,又给天儿揩干净了。
“可能有卖小猫的呢,还有小兔子。妈妈,给我买一只小黑兔吧?”
“太脏了,我们又没有笼子。”莘夕正说着,目光所及,忽见到富枝抱一个天宝、牵一个小花过来,小花手里抱着个篮子。在馆子前的一摊点前花一块钱买了四件炸货,富枝带着两个孩子进来了。莘夕忙喊到:
“富枝姐,到这边儿来!”
富枝看见莘夕,含笑招呼了,由两个孩子去占了座位,过去端了二碗米粉、一碗牛肉粉。牛肉粉自然给端到天宝面前,小花只得到一碗清汤米粉和一个炸饺。小花看着也不敢做声,却不满地噘着嘴。富枝竟然瞅也不瞅小花一眼,自己吃起来。
莘夕笑道:
“你也偏心,一样养的却作两样对待。我看,二姑娘往后可要比天宝有出息呢,看你把个天宝惯蚀的!从小就会自以为比别人不同,长大了只能是自私成性。”
富枝边哄着儿子吃,边说:
“儿子当然是要精贵些的。我就指望他能出人头地,享享后福呢!这些丫头养着有什么用处?说得不好听,日后若是像你一样嫁得好还好,要像我这样,爷娘到死也没受过一天的孝敬,养女儿还有什么意思?”
“话不能这么说,谁养儿女不是指望他们好的?没有先就考虑自身享福不享福。你这样分别对待,她心里哪有不知道的?恐怕长大了不好想。你无形地在教唆孩子们去重男轻女。”
“重男轻女是传统,”富枝笑着说,“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哪个改得了?你是走大运,开门就得了个儿子,不晓得我们这种人的苦处!像茹英,还有三贵家的冬秀,日子过得倒还不算差,可连我都还可怜她们呢!没有儿子,你过得再舒服,别人也看不起你,背后议语你,那还有什么活头儿?我过得虽说是苦点儿,可我心里踏实,没什么对不起哪个的了!对吧,有吃就吃,有玩得玩,有什么不好?”
“这样想吗?”莘夕摇头说,“也要振作起精神才对。元生哥虽然太老实,不会投机取巧地去挣钱,不过稳稳当当地做得来。柳西这地方,哪个外人不说好过活?你房子也暂且还住得几年,不忙改造,吃点儿苦,积攒点儿钱才算对路。俗话说,平时备着及时用,现在钱也是好来好散,不存些钱,万一要是需要应急可怎么办?这世故人情的,你想去靠谁?”
再问富枝,她说没存储一分钱。富枝诉苦一样地说:
“哪来的钱可以存储?有一个恨不能当两个去用,街市口上的生活,你也晓得。你元生哥挣的那几个小钱刚够糊口罢了。以后再说吧。幸亏两个老的都不要我们管,说定了由金生和银生各自拿出去一个的。孩子们也都小,这时下也没什么大事要办的。”
莘夕替她忧着,问她:
“大花也有七八岁了吧?一个上学,两个三个就都要接着送进学校了。学费又贵,三个孩子的要抵上一季的收入,哪里负担得起?再说,孩子读书了,比不得在家里时能俭省,少不了三天两头地要钱花。学校的花名堂更多,不要急了你呢!这时候说以后老人死了不要你们管,等死后又要你们摊份子,你能怎样推脱?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到底要存上些钱才妥当。”
富枝对后账一向懒得细算,过一天算两个半天的人,一经莘夕提醒才好像悚然一惊,心里竟打起慌儿来了。她说:
“我又没有瞎吃乱喝,不是那种好吃的女人,这钱不晓得怎么就来得艰难、去得容易。你倒是教我一个好法子?”
“哪有什么法子?”莘夕说,“每次遇见人家提到你,都说些不中听的话。我要注意,不要再成天记着打麻将了。那些疯玩儿的,哪个不是吃香喝辣的富裕户?就爱找你这样的人凑场子,手头紧的人,玩起来料想也不能放松。你没听说过‘风向冷地刮,财往热处聚’?又道是‘富贵乃人之所欲,贫贱乃人之所恶’!”
富枝听了,心里沉沉地,低头吃粉条儿。天宝专横得很,一副黑不溜秋的小无赖相,吵吵嚷嚷地在碗里挑拣着牛肉吃,使得天儿很惊奇地注视着他。
小花已经吃完了自己的,一个饺子也吃得不剩什么了,也望着她弟弟不吭声。天儿说:
“天宝,你怎么不吃粉条儿?要么给小花吃了。”
“要你管!”天宝瞪着天儿,叫道,“你好啰嗦呀!”
天儿噎住了。莘夕笑着说:
“你装的什么聪明人,天宝是哥哥,用得着你去教他?”莘夕望望富枝,又说,“按说,我也不该说你来,我只是为你好。你看,我几时是爱管别人闲事的?说句难听的话,我自己过得又怎样呢!第一,不能再惯坏了天宝,小孩子学坏容易,学好却也不难;二来,对元生好些,不要给话头人家牵住;第三,随时随地准备受苦,免得临阵迷乱,不知所措。只有这样,存钱才有可能。”
“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你看事儿准的,认为我要遭祸了?”
莘夕见她脸色有变,知道她怕了,才说:
“人有旦夕祸福,就算生长在大富大贵之家,也该提防着变亡,这才是做人的根本。我能知道你会有什么好事坏事呢?我只以自己的观点讲给你听。你也不要乱猜,我可不是什么仙姑呀!”
富枝也笑了,拍拍胸口,说:
“你说得我好怕。也该像你说的那样了。”
“我妈没事儿了吧?”莘夕问。“你没有再去过吗?”
富枝说,“她当天就好了,都说那庄二姐很神奇呢!真是条发财的好门道!可惜我们没那份本事。”
“你少胡想,那是损人的事儿,蒙像我妈那样的迷信人的。你难道信她?对了,小雨怎样?”
“她?一个黄毛丫头,还能有什么心事不成?谅她不会愁东愁西去。不几天就和没事人一个样了,说笑自如。哪个不说她孩子气、不懂事儿?”
“那就好了,”莘夕放心地说,“这事也只有往开处想。”天儿早不耐烦了,也不要和天宝玩儿,闹着要去看猫狗。富枝说:
“天儿喜欢那些小玩意儿吗?我家那只母狗正落了一窝崽子,等它会吃了,我给你送一只好的去。”“我要黑的,姨妈不骗我!”富枝笑了。莘夕说:
“姨妈说了就算,哪里会骗你了?你要谢谢姨妈。等你爸爸回来了,带回来的玩具也要有天宝哥哥的一份儿,知道吗?”天宝听说要给天儿一只狗娃,很不乐意,偷偷地瞟他妈妈,对妈妈直翻白眼儿。莘夕看在眼里,说:
“天宝,你不喜欢薛天吗?他是你表弟,你就让着些儿他,和和气气地才像是弟兄呀,你说是不是?”“屁弟兄!我是独儿子,我是独根儿!宝根儿!”富枝乐得哈哈大笑起来。莘夕没做声,看着天宝的模样暗自叹息。这样的孩子,亏她怎么能天天去玩麻将的。呆会儿莘夕仍问表姐。富枝说:
“能怎样?我搓麻将就是他的乐事,玩半天最少要打发给他五六块钱呢!多倔的儿子!一次给他五毛他还不要,至少得一块钱。我的乖儿,你瞪我做什么,我说错了你吗?你妈就是穷在你的身上,为你花的冤枉钱足够盖起一间楼房的。没有你,我该有多快活!哎哎,你不要急,不要闹,我不是说你,我说的是小花!不是吗?死东西!没你的话,我还不象神仙一样快活,也不会丢掉那一万几千块钱的罚款!怪在我的心太慈善,舍不得扔了你!”
“又罚了的?”莘夕问。
“没几天前又连抢带骗了一千块,把元生哥积攒了几个月的钱一下子都拿出来了。真是没办法,哪有一天好日子可过!小花,你还没有胀够?你姐姐在家里还什么吃的也没得呢!死了你就如意啦!多余的东西,还不晓得知足!那时,哪个不劝我把你送到武汉去扔了?热心人还帮你找了好几个家呢,我就没舍得给。这时后悔也晚了。”
“给了就给了!”小花气鼓鼓地对妈妈说,“怎么就不给呢?”
“给不得呀?”富枝骂道,“小死货!没长活就顶嘴,看回去我不收你的缰!”
莘夕十分好笑,想:富枝也太泼撒了,大手大脚地花钱又不自知,这个任谁也休想作存钱的打算;说多了也不好,她必得是出点儿事才能改变吧?所以也不多说她的不是了,要走。富枝忽然又说:
“小娜怎么不大对劲儿?听宝如说,她在家里哭闹,好像是在骂云峰缺德,不晓得怎么了。都还不清楚呢,这要是又吹了,有多大个意思?她又顶要面子。当日人家和她要商量结婚的事,她巧着,不懂她在想什么。也不小了,早该嫁人了。”
莘夕心里突突地跳起来,问:
“你看他们是闹翻了吗?”
“哪个晓得?我又不敢去问什么。”
莘夕有些儿呆滞了。富枝看莘夕拉着天儿出去,想:她这是怎么啦?替小娜操心、惋惜?她们两个和好了?不过,就算吹了,小娜也不愁挑个好女婿。因想到云峰,富枝觉得他不过是家里有钱,没什么了不起的。等吃完了,她拉着儿子女儿往菜市场去。
市场挨近镇政府大楼,大楼对面的电影院的屋顶上一个大三角铁架直戳天空,四只大喇叭朝东南西北四方放声高歌着。一首歌儿完毕,汾镇广播站的唯一的播音员——一个肿眼泡、大嘴巴的小姑娘用蹩脚的普通话通告:注意!注意——富枝听得奇怪,支着耳朵听来,原来是叫农友们“防范虫害,趁早给早秧喷洒农药,给今年的粮食丰收打好基础”。
富枝舒了口气,想自家早就喷过药了,一笑了之。心里急着去看宝如卖菜,急着往菜场下端走。走了一会儿,不见了小花,忙呼唤。小花在后面的人腿丛中站着走不动,急得汗流,不提防被一辆自行车带倒了,摔在地上大哭起来。富枝慌了,拖着天宝边往后挤边嚷:
“怎么了,小花?怎么了,我的乖儿?”大家纷纷给她让路。那个推着自行车的男人跑也跑不了,只得停下来去将孩子抱起,看摔伤了没有。不看则可,一看不禁吓了一大跳,孩子的额头上竟摩擦出小巴掌大一块伤来,血流得不多,看着却骇人。
富枝过来一看,大叫起来,劈头就骂:
“啊哟哟!你个瞎眼短命的鬼哟!这么好的孩子,她就惹着了你吗?你这么急,是要去充军呀!你赶饥荒吗?”那男人且愿自认倒霉,不料开篇就被一顿臭骂,分辨也来不及,当着上百双眼睛他是又愧又气,嘴上只陪小心,不敢说过火的话。围观的人自然都倾向这孩子,都指责大男人。富枝一发不依不饶,骂道:
“背时鬼!早上找哪个不好,偏找我这个苦命的人,我前世欠了你哪个先人的债不成?”
“你这个大姐,怎么说这种话?”
“怎么,骂不得啦?你还有屁理吗?你有本事就一车把我娘儿几个轧死,就不找你了。你说吧,你看着赔!我的孩子破了相的话,以后怎么嫁人?活鬼!你什么个破车子,这人山人海地挤进来招事儿,扔在垃圾堆里也没人要呀!你是存心来害我的姑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