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有几个一厢情愿的?(下)(1 / 2)

清晨,曙光方露,这里的世界还是一片沉寂和祥和。喜鹊一只接着一只地苏醒了,拍打着翅膀,站在高高的榆树上欢啼着,锐利的声音真可谓悠扬动听。或忽地响起一了莫名其妙的狗吠。那些狗子不可能睡糊涂了,可能只是为了表现它尽忠职守的品质,分不清主人或熟人,对打开大门向着天地一切拉开裤子就哈欠着小便的人含怒示威,给低低一声喝叱,便耸耸脑袋,摇摇尾巴叭下继续迷糊去。再过一会儿,第一只公鸡啼叫了,正如合唱队的领唱起了个头,鸡公大合唱正式拉开序幕。但是与人类的那些可笑的大合唱相反,公鸡先生们是把听众从瞌睡中激醒,决没起到任何催眠的作用。这一点,人类可学不到手。

晨风或有或无,都不碍清爽空气的流溢充盈,它们蕴涵着醇香的油菜花的香气和淡淡青草的气息。晨星或隐或现,已经淡化模糊到肉眼看不清了。浮着青蓝色彩的天幕缺少了星斗的点缀,恰如极需要恰在此时又失去了手饰衬托的女人一样,变得平淡无奇。最后一颗钻石也消失了,东方浮起一大片白亮耀眼的光线,一丝丝游云变幻着颜色,先是苍黛,接着变作淡黄,后来成为绯红了,象是可爱的姑娘的面颊遭受了男子突发的一吻,羞媚之处不可言喻。不过大胆热烈的太阳还并没有升上来,似乎等待着人们的欢呼迎接呢!

窗玻璃越来越亮了,于是,人们纷纷起床,走出门来面对新的一天。

莘夕夜中醒来就一直半躺着想象到天亮,仿佛有个约会在等着她一样,而不是莽撞的侥幸心理的去碰碰他的异想。这个一向就期盼着一点浪漫情怀的女人既兴奋又快乐,她既盼望着快快天亮,又对迫近的黎明有些儿恐慌。她静静听着喜鹊的飘忽在晨空中的歌声,心想做只小飞禽是多么地快乐!没有什么能够锁得住它们的喉咙,只要有温暖的空气,只要有可见的阳光,只要心中有歌唱的愿望,一切就会顺理成章了。

如果和他只是——“如果”二字,实在可以给人许多精神幻想上的安慰。这一下,跟竹笋一样迅速生发拔节的思念愈深愈浓了。她顾不了去想什么不合情理,什么对一个正统女人而言必须加以抑制的重要性。说到底,一个女人一旦对婚姻感到失望与厌烦,她又无力挣脱那屋监牢般的樊篱,无力抛弃掉沉重的心灵枷锁,无法对周身四围的言语眼色采取不动声色、处之泰然的轻松态度,无法不顾忌到道德力量的可怖的话,她顶多只能一个人偷偷地安慰一下自己了。她幻想,把所有不可能的机遇、对话、愉悦、忧愁(这是肯定的)、花束、拥抱与抚摸、亲吻、爱情小故事(浪漫的)、生活小场景(甚或是不可避免的)都统统归纳于幻想的内容,使幻想既过于芜杂,又趋于更大的诱惑力。

这就是她越来越无力自拔的原因吧?对于一个敏感而痛苦的女人来说,这本是无可指责的好办法,但在中国农村目前的状况下,在愚昧无知、陈腐顽劣的传统思想尚肆意张牙舞爪地吓人的此刻,行事不能过于暴露和马虎,否则,更大的不幸、更多的烦恼和痛苦、更黑暗的日子、更可厌的世故人情、更沉重的精神包袱都将不期而至。她也许并没想到这些,但本能在不知不觉地避开着。她的内心奔涌澎湃,表面却是小心翼翼,以至于外人看不出破绽来。

天儿还没有起床,莘夕去厨房里煮上两个鸡蛋,又将昨晚洗好的衣服挂出去。小院子里的葡萄长势旺,一大片浓荫。莘夕看了看那些锯齿状的葡萄叶以及木叶间的一串串浅黄色的细花儿,预计今年会结很多葡萄吧。天儿喜欢吃,一次由着他可吃得两三斤。又想虫子厉害,思量着几时喷喷药。回房无事,将梦中那首小诗看了一遍,觉得也有些儿牵强,几句是依稀记得凑成的,头两句更是只记起是以“一”字开头的,后来缀上去的,所以不觉得连贯。写时本无心,此时看来,又觉得黯然伤神,如果不是自己有意倾向于那类凄伤情怀,便是命运的及时预示吧?她把他所写的那些话语记忆了一遍,点火将字纸烧掉。

这样略含感伤的小插曲随时都会有几首,莘夕懂得怎样利用它们营造氛围,以求平心静气,把所作过的事都用那种淡化处理的方法过滤一下,末了,她将给自己几个恰当的理由,绝对正当而又合适。这不免有些儿幼稚,但也是必要的。

待天儿起来吃了鸡蛋,莘夕收拾了一下,就带着天儿出门了。她觉得还是带上天儿比较好,虽说麻烦也多,也有方便处。

从徐三娘家门前经过,见望云端了痰盂去倒。望云肿着一对眼朝莘夕点头以示招呼。她的脸上青了一块,像是给打的。莘夕对她的所有厌恶感都让同情心冲淡了,不管怎么说,望云是可怜的,她并没有得到多少别人的东西,却失去了很多自己的。可悲的是,在旁观者的眼里,比如永福的那群长舌妇的眼里,望云竟是幸运的,捞着了大把便宜的,因为她们家里穷,她根本就没有挑选别人的资格和权力,只能做个被挑选者。她只是像一棵平常的小草,能否自然地存活下去,由靠近她的那猪裁决着,假如猪要张开大嘴一口咬死她,她也是无能为力的;如果猪嘴漏过了她,那是她的福气。

她想都不曾想过的是,贵儿这头猪,不仅仅是丑,而且有让人憎恶的病症,就像是长满了癞痢的蜥蜴爬在青苹果上吐着舌头,半熟的果实会被那怪物活活吓死。她们把实情瞒得紧紧的才达到婚姻的目的的。

光这一点,就够莘夕产生无限同情的了,她都替望云打了个寒颤。像贵儿这样的人,只配与既聋又瞎的女人为伍,或者说,他不配任何女人。他没有一点取得女人喜爱的地方,丑、疯、愚蠢、无能,用国栋的话来说,“是只会说话的癞哈蟆而已”。不过,把望云比作天鹅虽说未免太抬举了她,将贵儿比成癞哈蟆还嫌不够贴切,也算抬举了他呢!贵儿是一棵长变了形的枣树,望云是一根在惊慌中选错了方向的茑萝,右边有壮实的檀木,她却把蔓条伸向了左边的矮枣,一发不可收拾。

莘夕想:她过的日子岂不更像是恶梦!比起她来,我算幸运的了。

一路出了湾子,与各家门前的人招呼着,莘夕就到了兰欣家门口。国栋正在刷牙,斜着眼儿对莘夕看,见她穿得极为随意却显得不一般,色迷迷地说:“唉!穿得这样漂亮,只有我国栋一个人欣赏,可惜啊!”

莘夕啐了他一口,不理他。上了公路,天儿嚷着要坐车子去集上。莘夕原也不想走路,便招手。一辆摩托车过来了,车子是新的,银灰色,司机却还是那个面目不善的人。莘夕也懒得理论,问去集上一趟多少钱。

“十块,”那人举起一个巴掌,正反亮了一下,笑着说,“怎样,不贵吧?”

莘夕把天儿放上去坐好,自己也坐上去,对司机说:“你开得稍微慢一点儿,好吗?”

“没问题,”那人戴上头盔,启动车子,慢慢开起来,“你儿子长得好体款!跟做妈的长得很像呢!他爸爸也一定是人中龙凤啰!”

“过奖,”莘夕淡淡地说,一手揽着天儿,一边想着心事,也懒得应声。

那司机却一路唠叨个不停,一会儿说着小镇的风景优美,一会儿又说起自家的烦恼,如车管部门的可恶,街上一些同行的混账,等等。快到医院旁时,车子停下来。莘夕问怎么了。司机抱歉地说,他因为和街上几个开摩托车的有过节,不便到正集上去,只能在医院这儿停了打转,请莘夕原谅。莘儿当然不会怪他。过了林海建的房子就是镇医院。莘夕下了车,付钱给司机,便走。那人临走还说:

“下次多照顾,还是半价优惠!”

莘夕笑笑,不料迎面碰着小旺和小涛两个拎着袋子背包过来。小旺喊她:

“莘夕婶婶,您这么早的就赶集来了?”

莘儿应了,问他:

“你们两个才从上海回来的吗?坐的什么车子?”

“坐的火车。对了,前几天还碰见薛平叔的,我们一起喝过酒的,看样子他做得很好。”

小涛突然问道:

“您怎么不去呢?”

小旺扯了小涛一下,说:

“那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憋闷人的。天儿,喊哥哥了吗?”

莘夕教天儿喊了小旺和小涛。小旺从提袋里拿出一盒巧克力给天儿,小涛也掏出二个少见的黄澄澄的芒果来。莘夕又问他们:

“怎么回来了呢?做得不大顺吧?”

小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和小涛边走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