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枝从来没有像怕姨妈一样怕过谁。平时见到姨妈笑容可掬的样子还生敬畏,更何况这时摆开架式训斥她来了,她却拿过一把小椅子拘谨地坐着,看着脚尖作洗耳恭听状。
感觉没面子的姨妈左右打量了一遍屋子里,只是冷哼,把个富枝惊得发虚汗,满脸通红,却又不敢说什么。
顶不得,她想,姨妈在真发脾气时,最好一句话也不说,由她骂我一顿好了;再说不定是小娜的事儿不顺心,她不敢骂小娜,找我出气,由她出出气好了,谁叫我是她的姨侄女儿,又是她作的媒人呢?死活也得受着。
桂华冷笑着说:
“我见不得你这样儿:捉到是死的,放了就活了!你只把这顺从样子匀出一半儿给元生也好,学着那些不要脸的媳妇们作威作福,把男人当作猪狗对待,以为那样才叫光荣、了不起?你是个女的,怎么还得依靠男人支撑着吧,没有男人怎么过活,想过没有?一日一回,只隔时辰不隔天地咒骂男人,把他诅咒死了,看你去哭老天!了不得了呢!人家娶个媳妇是养着做神仙供起来的吗?那还看你有没有那种仙人命。有啊,确实是有神仙一样供着的,像东湾的宝珍,可人家娘家是什么气派!你拿什么去跟人家比较?动不动就说什么命不好、命不好的话,意思是我不该把你嫁过来的?我保这媒是保错了?嗤!你自以为在骆山能嫁个什么样的好男人?不是姨妈瞧不起你的话,好石头也有,可是你挑的?"
停了一上又接着说:"说话时该前后左右想个清楚。我真不该管这闲事的,为了你好,哪晓得是找到身边儿来怄气!人家元生一大家子,哪个提起来不是怪我,说我没教得你?哦,你也怪我,我落得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早晓得是这样子,我横竖不管你了,由你成神也好,成仙也好,上天也好,入地也好!我至多问问你就算得做到仁至义尽了,你妈也没有夸我怨我的话儿,姐妹们来往得也倒亲热、有意思。十个八个见到我的人都说我傻,自找冤枉气来怄。我也是,自家的气还怄不完呢!做个当家的女人容易吗?凡事都该怎么料理,后头该作怎样的打算,都是要积在脑子里考虑考虑的,心里要有底儿才行。‘坐吃山还空’呢!往日怎么讲究勤俭持家?瞧瞧这一屋子,剩下几个值钱的东西,也不能一味顾着吃喝玩乐,和媳妇们瞎闹!小家小户的,哪里经得当家人不正经过日子、好吃懒做?我看,你再也不要说元生没用,他就有万贯家财,也经不得你三年二年地败光!说你只顾一张嘴巴,把个男人克扣得不成人样儿,光剩一副骨头架子了。我问你,你别像个哑巴,好生服侍过元生吗?”
“怎么服侍?”富枝委屈地含泪说,“总还不是由着他吃喝?我难道会舍不得让他吃喝?您也不晓得是听哪个编派——”
“好了好了!”桂华打断富枝的话说,“是人家瞎编派你,你没有一点儿错!好了吧?一说我说更生气,我何苦来讨嫌气!算了,我也懒得说你了,你再有大事小事都不要来烦我,我烦够啦!”她站了起来。
“姨妈——”富枝泪巴巴地喊道。
桂华摔门出去了,没理她。富枝呆呆地坐下来,抹着眼泪,没心思去打牌了。
收割油菜、插头季秧苗,占去了近两个星期的时间。日间天气渐渐燠热起来,人们脱单了。习惯于太阳底下的农人们在农忙的日子里,似乎所有的闲话都要少得多,只顾各自做着各自的活儿,各自行着各自的事儿。在此期间,也照常有欢乐,有伤心,有忙得热火朝天的,也有在半暖半凉的空气中困觉的人。忙的充实,欢乐自然多;闲的也不空虚,只怕爱自找些伤脑筋的事情去想。
总之,农村里除了增添了许多热闹外,并没有改变什么。只是怕热的人家已经安装起了电扇,盖着被子扇起来。这时节生病的人就多,各个小诊所里都是挂着吊瓶的人。小半个月一过,再看,每个人都晒黑了,人一黑,就好像瘦了。黑与瘦就是农忙的标志。倘若有哪个人在农忙时节长白长胖了,大家只会断定他懒惰。柳西的田地虽然不多,被城镇建设征占了半数以上,但真正不种田的人家还不多。发了财的人,有哪个不是靠着精打细算出来的钱财?只有几个去上海暴发的年轻人抛荒了二年田地,也放风回来要种田了。粮价上涨了,不在乎粮食的人调整了思路,尽管他们还是觉得一应农资暴涨,种田仍然不划算,只是累不了几天,得个口粮也便罢了,免得旁人冷言冷语地讥讽。
黎宝如的秧苗早就栽下了,菜地里也是一片青翠,各色菜蔬也都旺结了起来。每天,她都要挑上一大担菜去市场上卖,手脚也顺当了,做事更有精神。农忙时,李大顺并没有回来,宝如想他回来也顶不了多大个事儿,倒不如不回的好,只求他在外面能够落下几个钱来。她心里已经打起了一人小算盘。两个孩子非常听话,家里的事儿宝如是不用费心的。菜地里常要人看管,因为总有闲手闲脚的人来顺手牵羊。尤其是从来不种菜的大兰,常不常地拎着只篮子往菜地边儿上经过,见到没人时就狠摘一气。宝如瞧着了几回,自己不好意思去说,让姑妈跑去理论了一翻,也不探听理论的结果,想大兰总会缩手吧。
像桂华、小雨、春姑及富枝等女人都是合得来的,可以帮忙照着些,也常送菜给她们吃,讨个和气亲热。小偷小摸的也就是那一二个,大多数妇人家是不屑为之的。再就有害人的孩子,爱吃鲜嫩黄瓜,偷钻进去就放量摘,顶怄人的。捉着一回易大炮的儿子小炮,齐去说教,反让易大炮狂轰滥炸了一通,把个宝如吓得再也不敢去东湾了,直说还是西湾的人和善。少不得姑妈出面去干涉,让易大炮赔礼道歉。不提。
转眼间“六、一”儿童节到了,小学校规定每个小学生交钱订制校服,一至二年级的每人交五十元,三到五年级的是每套六十五元。学校限孩子们两天内交齐,不交的直接开除。小学生,都是受管教的孩子,时下最畏惧的莫过于老师了;在家任由撒娇撒野,在老师面前可太像小老鼠落在猫爪子下面了,抖抖索索的,百依百顺,言听计从。说交五十,少一毛也不成,立码就朝父母讨要得去上交。一时困难的不少,家里若是有三四个孩子念书的,一下子也舍不得拿出一二百元钱。于是,就有一群年轻女人纠集在一起,通七骂八地到易长征家讨问个明白。
易长征最讨厌这些长嘴的女人,当下皱着眉头说:
“现在小学又不归我们村里管,我能去说他们什么来?他们乱收费也好,乱抢钱也好,我说了也是白说。你们去镇里说去,去教育组问问也行。”
“您晓得他们这些老师有多混账吗?”葵凤气鼓鼓地问。
“哪有不晓得的?他们也是太——”
“买什么校服呀?穿给哪个看呢?前年还买过一套的,洗一水就像狗屎片子,质量也太坏了!到现在穿着还嫌大了呢!”红菊咬牙切齿地说。
“那还是蛮经穿的嘛!”
“说正事,你开什么玩笑?”葵凤不满意地瞟了玲利一眼。
易长征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红菊说:
“长征叔,您不说,叫我们上哪儿说去?他们是逼我们家孩子不上学了呀!该死的!”
“不是逼是什么?读不成拉倒!还怕吃不到一碗饭?这些老师,指望教书教发财呢!我们孩子都给他们教得混账啦!整天挖空心思跟家长要钱。您说,哪个准学校开点心铺子的?鼓励学生买东西吃,还不许在外面买呢!”
“是的,是的,你们不晓得,光一个夏天,卖冰棒就赚了不少钱,冰棒都是大半地赚!长征叔,您怎么不管管呀!”
“又来了,我不是说了吗,我管不了。我家是没有小孩子,如果有的话,一样得交这些费用。”
“她们自己的孩子就不用交,当个老师,占的便宜才大呢!您看看她们,哪个不是穿得油头粉面,搞得像模特的?我们杉儿说,学生们称学校办公室是模特大队!”
“扯那些野棉花做什么?穿金戴银是她们的本事,但凭什么来刮我们平头小百姓的油水?我们不抗议倒没什么,只怕她们把我们当傻子看,会说:哎呀,我们搞她们的鬼儿,她们还不晓得呢!长征叔,您说是不是?我们真是傻子吗?才不是呢,只不过是没有帮忙喊叫的人,您该承个头儿。”
“屁话!”长征白了玲利一眼。玲利讪讪地住了嘴,干笑了一下。桂华怕众人怪丈夫,故意说:
“这人太老实,你们想他去说什么话?笨口笨舌的,跟那一群会对付孩子的臭婆娘们比起来,简直——”又对丈夫嗔怪道,“你也是,你还不能说那些人了?没脸的东西们!一天到晚抠门儿挖心思地找弄钱的门径,把孩子们当做榨钱机器,就不怕天地报应!我早晓得她们的一些鬼把戏!什么集资啦、公务费啦、班费啦、会务费啦、资料费啦、补课费啦、文娱费啦、迟到费和早退费啦,还有什么罚款和押金,鬼名堂多得很!这叫农民们哪里受得了?多数孩子又学不进去,读了等于白读,不如早点儿回家放几只牛,省了钱又挣了钱。中学就更不得了啦,那些老师还嫌工资低,集体罢过三天的课呢!”
“你少跟着胡说八道!”易长征说,“中学老师听说是不如小学老师的收入的。人家日子过不下去了,为什么不罢课?你们不服还要闹呢!”
女人们无非是发点儿闷气,未必真想讨个公道,既然得到了桂华的赞成,就不论易长征管与不管了,一起笑眯眯地骂着去凑场子玩儿麻将了。至于服装费,一分不少地上交去。
“六、一”儿童节的庆祝活动于是在汾镇的大街上轰轰烈烈地举行了,一色的白蓝校服,队列整齐地走在大街上还真是很招人眼的。大人们都去看自家的孩子,热闹了大半天。节一过完,女人们又开骂了,说那些服装是去水货工厂订做的,顶多值二十块钱,既咒骂老师们坑人,又佩服人家生财有道。这几天下来,就都是些围绕学校乱收费的话题,扯开些,就又扯到村里、镇里乱摊派的点子上。考虑到别村的摊派任务更吓人,柳西在整个汾镇是最轻松、最招人羡慕的村组,柳西的女人们终于还是能够知足地打住话题。日子嘛,就由一个个小话题组成,从女人们的嘴巴上溜过。
这天,桂华在饭桌前唠叨起来,不过说想要种一点儿田地的想法儿。小娜不以为然,根本不赞成种田。易长征不做声,看样子也是反对的。桂华说:
“怎么说也算干部家庭,外人口头上自然说我有福气,我们过得舒坦,料不定心里怎么急我们,往歪处想!”眼睛瞅了瞅丈夫,又看看女儿,都没有看她,“种点儿田,一来可以保住口粮,二来免了众人闲话,心安理得一些。那些缺德货,聚在一起就大谈干部贪污问题,他们的小道消息才多!好像百事都懂一样,怕就连干部不清楚的事情,他们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嘴巴比女人的还碎,个个都是无事生非的高手。”
“哪个?”易长征抬头问道,嘴里嚼着一根肉丝儿。
“还能有哪个?总还不是东边儿的易大炮、德德、进进、三货一伙儿臭东西!没事就死在一块儿,瞎扯淡!一湾大小的事情都是要经过他们的嘴巴过滤的。装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儿,说这样不行,那样也不对,这个没本事,那个没资格,好像统统抵不上他们几个能人!然后就骂易老谓,说他老糊涂了,成天只晓得灌马尿,干不来半点儿正事儿。哎,不晓得怎么糟鄙人家易老谓呢!老组长这个,我还是顶清楚的,从来就是个好人,心地善良,积虑着为众人操心,总闲不下来,比说他坏话的那几位强了不晓得几百倍!真是的!”
易长征听在耳里,说:
“那是几个什么人?满村都瞧不起的角色。一些没脑子的人指望村里乱套,还推选易大炮当村长呢!我敢说,由着他那点儿手脚,不把村里拆个稀巴乱才怪!总之,做村干部本来就是等着被人骂的,免不了的。上面逼着到下边儿收,下边儿的能不骂吗?普天下,有哪个人愿意往外掏的?我们村虽然只当得别村的三分之一的任务,也难得收上来,都被惯坏了,一分钱也不愿意拿出来。只有来强的,还不是乖乖地上交?心里有怨气,所以就骂,骂我们这些拿他们没办法的。”
小娜没心思听这些。农忙前她和云峰见了一面,云峰虽然没提分手,可她感觉到了维持不下去的结局——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太远了!小娜怎样压抑自己的委屈都不能令他哪怕只是笑一笑。他在她面前没笑过,就跟不明白“笑”是怎么一回事儿的一样。没有笑容,没有欢乐甜蜜可言,爱情太冷郁,小娜受不了。她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麻木的失去自我的人(她这么想的),又觉得根本没必要和云峰冷冷地拖着,想报复一下的心理让她无所顾忌。她索性指着云峰的鼻子狠狠嘲笑与痛责了他一翻,骂他“无聊透顶”、“跟个傻瓜一样可笑、可恨”、“戏弄别人的真感情和信赖”、“把爱情当做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消遣解闷儿的游戏”(这句话容易令人产生误解,产生幻觉,很让云峰羞臊)、“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最好是回去蒙上头脸好好地想一想”云云。和他说再见后,她就觉得自己十分不幸了,躲着一个人偷偷地哭,像桂华对春姑所说“心情坏到了极点”。为了缓解一下痛苦,她背起行李到K市老厂里打工。农忙一过,她又回来了,大概已经忘了痛苦是怎么一回事儿。她似乎变得开阔了,心情从此很好。
桂华又对丈夫说:
“马上就是端午节了,不晓得星子怎样,回不回来过节呢?他是顶喜欢吃粽子的,上海有没有粽子卖?”
“有没有钱?这么老远地,就为了回来吃粽子?真是发烧呢!上海那样的大城市,什么好吃的东西没有?”
“这个你就错了。去过上海的人,哪个不说上海除了好赚钱外,其它糟得很?那里的人不像我们这方的人好吃,会吃出花样。莘夕不也是这样说的吗?要不她不会回来的。”
小娜吃完饭,去洗漱了一下,自上楼睡觉去了。桂华在下边儿喊她道:
“小娜,你还是抽时间去看看你姐姐,端午节她肯定是要来的,叫她别买太多东西,最好是什么也不要买,空着手来玩玩就好。又不晓得她在家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