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萌动(1 / 2)

“这个我不知道,”莘夕勉强含笑说道,“你怎么没回娘家去?应该去玩玩的。”

“我不想回去。你晓得,我和我嫂子关系不好。我让你明乐哥去了。唉!等老娘死了,就断了,七亲八戚的走起来也烦人,还落不到一个好。”

“你这是去哪里?”

“我去德德家看看。德德被派出所抓去,听说打断了肋骨,昨天晚上给放回来了。竹山叔都怄气怄得病倒了。德德媳妇竟然跑回娘家去了!这个蠢婊子!”

“怎么回事?”莘夕诧异地问,“派出所哪里敢那样大胆?”

春姑冷笑道:

“这算什么?正月间,市里一个派出所不是打死了一个聚赌的男人?好在那一家有大的后台,扯了几个月的皮,还是把小警察办了。德德?没被打死算他运气好。就算打死了,哪个替他喊冤去?”

“德德还是偷铁路上的东西?”

“他呀,是老马不死旧性在!前些日子调查他,就赶紧缩手也不迟。看见货车停下来,他的手就发痒,非得吃亏才肯记性!满湾的人都是又可怜他又可嫌他。一个卫卫,也差点儿从火车上跳下来摔断了腿。一家怎么净是那么样的几个人!”

“他媳妇既然不在,你去看哪个?和哪个说话?都往人家跑,想得开的知道是关心,想不开的还以为你们是去看热闹的。反倒不如不去的好。”

“那怎么行?”春姑说,“都去过的,我要是不去,人家不怪吗?”就走了。

莘夕站在那儿,一棵高大的皂荚树底下,仰面望着新绿的树叶间闪烁的淡蓝色的天空,似乎听见林海建和小娜的说笑声。她挪不开脚步,也不想挪动。天儿蹲树根边儿自己去玩了,也不闹着走。莘夕想:回不回去?要是回去,实在不想见到林海建;不回吧,已经来了,岂不是白跑一趟?别人又要怎样闲话呢?想来想去,硬着头皮回娘家。

桂华正在大门楼里盼着,见大姑娘来了,欢喜得不得了,迎下来抱起天儿问长问短。天儿乖巧,说话天真招人疼爱。莘夕跟在妈妈后面进了屋,瞧堂屋里没人,大桌上摆着一盘糯米绿豆粽子,三碟白糖,两只盒子里分别盛着油酥透碧的绿豆糕和粉白的芝麻糕。莘夕问妈妈:

“他们呢?星子没回来吗?”

“没有回来。头两天打电话回来,说是想回的,在上海闲着。你爸爸许他回来,要他好好守着。也是,来回一趟起码得花千儿八百块的,这节气,也没什么好过的,就那淡淡的意思。有钱还不如在上海好好地吃点儿。我倒想他回来看看呢,没人照顾的,也不晓得糟成个什么样子。我刚才还问了海建,为什么今年他不去上海,他只笑不答。我看他顶精明的一个人,会打算盘,像是认准了今年上海赚不了钱一样。”

莘夕凝视着粽子,说:

“他确实是精明的。星子跟他做了几年生意,该学得他一二分才是,只怕星子太诚实了,一个人单干,怕是没什么大的指望。您没听他们说,现在能发财的哪一个不是心黑手辣、卖脸皮挣来的钱?星子这人——”

“你的意思是叫他回来算了?他在电话里说,生意还马马虎虎,接了个小工地,保得住生活费用的。这就不会蚀了,还怕什么?今年形势虽然不好,赚的人也是不少。且由他捱一年再说吧。”

莘夕淡淡地笑了笑,思忖了一会儿,又说:

“由他好了。他没提到薛平吗?他们都住在徐汇区,隔得并不太远的。”

“这——电话是你爸爸接的,也不晓得问了的没有,等会儿问你爸爸去。好像没提起过呀。上个月长亭回来,还说薛平做得好呢。他们常在一块儿玩牌。我看你几时打个电话给他,叫他少赌些,一次输赢就是几千块钱,那不是要命吗?”

“随他好了,”莘夕坐在桌边儿,不以为意地说,“好坏是他自己赚来的,他不走正路,我干急什么去?”

桂华看看莘夕,欲言又止。她把天儿放到桌子这的大椅子上站着,由他拿糕点吃,自己又去小房里端出一盘水果。莘夕剥了一个小粽子,对天儿说:

“不要太馋,各样只吃一点儿就好。”

天儿应了,确也不像平常孩子的大吞大咽的模样,剥了根香蕉慢慢吃起来。莘夕看条台上面堆放着一大堆烟酒饮料,故意问道:

“哪个这么大概呢?是我妹夫来了吧?听说很不一般,我早该见见面了。这回倒碰着了,在哪儿呢?”

桂华笑着说:

“你不常来不晓得,磕磕碰碰这么些年,到底他们两个还是走到一起了。这回没人去扯线的,他们两个自己回了头。可见姻缘是早定好了的。这会儿正在楼上看电视呢。”

“我倒听不懂了,哪两个?”莘夕还问。

“还有哪两个?海建和小娜呀!好得很呢!”

莘夕看着桌面泛着的微微光泽,不做声了。她感觉这四下的人都蛮滑稽的,现实缺少真实感,跟虚幻无太大区别。为什么妈妈对历久的感情仍然那样毫不在意呢?她一点儿也不可惜“他”吗?就因为“他”不太爱搭话,所以多数人认为“他”不如他?还是妈妈为第一次的强制性态度追悔,故而这次对二女儿采取放任自流的方法?不管怎么说,家里人对云峰也太无情了,一点儿敢不留恋他,和他断了关系反而好像松了一口气一样。莘夕不知道,小娜的遭遇与云峰的没什么两样,小娜甚至更惨,因为她是女孩子,外人又弄不清他们是谁蹬了谁。只能是桂华忙着四下里拼命解释,对云峰作些莫须有的评判和指责,搜肠刮肚地替小娜争面子。小娜没什么坏名声,大家多半是相信她的纯洁的。

莘夕对望着天儿,眼中并无一个定像。她心里突发了一阵阵憎恨感和嫉妒感。憎恨谁?——妈妈,林海建,还是小娜?也许包括每一个人,本已自认豁达的心境刹那间又紧缩凝聚得如此狭拥,令她无比难受;嫉妒谁呢?除了小娜,还有林海建。以前莘夕是怎样盼望他成为易家的女婿啊!现在么,那样的愿望最好不要实现。难道她宁愿云峰成为自己家的亲戚?也不是,但如果从此没有机会见到他了——没了这一层关系,怎么可能再见到他呢?可惜——她失落地想,连偷偷看着他、默默爱着他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了,只怕他已经讨厌这个家的每一个人了。他是那样冷傲、超群的一个人——莘夕细细想起云峰的音容笑貌,不可遏制地加深着对他的想念。这大概只能算是聪明女人转移痛苦的一种方法,却犹如饮鸩止渴,把本无危险的处境一下子变得危险重重。她舒缓了心里的不快,一想到云峰就感到无比地快乐。

天儿吃完了香蕉,又拣了块芝麻糕,然后看着妈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莘夕转过神儿来,看着儿子也笑了。不管内心怎么想,莘夕想,都只能盛在心里,你不是常常这样告诫自己吗?何必给旁人引去不快和不安?转头,见妈妈从里房出来,手里提着篮子,莘夕便问:

“您去买菜吗?”

“还算早吧?”桂华说,“本该大清早起来就去买的,捱到这时候。你想吃什么菜?包一顿饺子吧?”

“我随便,您看爸爸爱吃什么,按他的口味买些。我吃粽子就够了。也不要太麻烦了,意思一下就是。”

“当然是意思一下啰。不过,你爸爸说不定不回来的,他一天到晚有酒喝。”

“过节也不回来吗?”

“你以为他会讲究什么节不节的?都看淡了,一天到黑都是在过节,他吃的哪一顿不比过节强十倍八倍的?你说,怎么越吃得好了,他人却越是瘦了呢?以前多好的身体!这时瘦的看不得!不晓得怎么搞的。”

“大吃大喝有什么好处?爸爸嘴巴又刁,该吃的东西一样不入口,吃不得的偏偏喜欢放量吃,习惯太坏了。您早该劝劝他。烟是什么好东西?酒对人能没害处?整夜整夜地熬瞌睡搓麻将,这么样的年纪怎么了得!您总是不说他,由着他的脾气。”

“唉,我倒是说他,要他听呀!”桂华说,“这么大的岁数了,怎么好一再地说他呢?就是你劝他,我也晓得,他都只当是耳旁风,未必听得进去呢!积了五六十年的臭毛病,哪里改得了?那人又倔,说是个书记,其实呆板得很,脑子不转。”

桂华说罢就笑。莘夕也听笑了,说:

“像他这样的多了,没什么能力,一心跟着共产党走,除了正直有一点儿,不爱歪搞外,真想不出有什么长处了。我们虽然没沾他什么光,不地,心安理得的,比什么都好,走在哪儿也不会觉得丢脸。”

“是呀,是呀!”桂华有点儿局促地作笑说,“倒是养了几个孩子,都跟他一样的直脾气。前头那几家的小子姑娘们,自己过得不如意,不怨自己,倒先怨起老子娘来了,三句二句地说娘老子没用、窝囊,没给他们创下个江山。这要是搁在我们家,还不活劈了你爸爸?人生总还不是靠自己去创造?像我们那个时候,结婚时连几只坛子——我说这些又要招你嫌了,也不说了。我还不是和他们说,我们家莘夕就是个好例证,结婚时有什么?这才几年,拼得有多称心如意?虽然不种田不种地的不成个农民,容易养懒了身体,不过,有条件儿,就该快活几年再说。我还说了,我估定,我们家姑娘是有福气的,算了多少次命都主富贵呢!不是晒太阳的品格。谁敢不信?还有小娜也是,是不用再去替她操心的。只有星子,容易叫人捏住了脾性,娶回一个恶媳妇就麻烦大了!”倒是说得忧心忡忡的。

莘夕呆呆地听着,再没做声,直到桂华又说了句“该种回一点儿田地才不失本分”,提着篮子出去了。莘夕觉得妈妈有了不同往常的那么得意的神态,言语间透着些忧虑或者不安。她想不明白妈妈到底是为了什么,也许只是庸人自扰吧?尤其是湾里一个个新媳妇的泼辣之气弥重,无德无行、出言不逊,在家里充当一人爷,把那些还没讨媳妇的人家都骇倒了。妈妈大半是为这个吧?那可实在没必要。新娘是要经过眼睛的,以星子的条件,挑选一个像模像样的姑娘照说不应该成什么大问题。又是了,若是真碰上一个恶婆子进门,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你看得准哪个好哪个坏呢?好人没有说明书,坏人也并不贴标签的。再明亮的眼睛,也比不过伪装的技艺,上几回当太稀松平常了。

莘夕隐隐约约感到有一双眼睛正凝视着自己。躲不开,她想,就面对好了。她慢慢转过头来,带着一种十分古怪的笑容,好像是在嘲笑,又好像是很鄙视的样子,凌厉而且冰冷。站在楼梯口的林海建心里一阵闪痛,却挂着笑意招呼说:

“客来啦?”

“嗯?我是客,你算什么?”莘夕收敛了笑容,略含讥讽地问他。

林海建尴尬地抿嘴笑了笑,几乎算为艰难地说:

“我也是客人,不是吗?那么,客人与客人之间就不必太客气了。”

“这倒也是。我本来是很想跟你客气一下的,你却没必要同我讲客气。那就请随便吧,不要因为这儿多了一个客人,碍得你拘手拘脚的。你只当没看见我们就好了。去做你想做的事儿吧。”

“我——我拿点儿水果上去。薛天,你和我一起上去看电视,好不好?这时有动画片的,你喜欢看吗?”他探着身子,手支在桌子上,相当和蔼地对天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