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夕缓了一口气,感觉和云峰的毫无关系之关系终于可以改变一下了。好像求祷者最终得了条理由,她能够名正言顺地说自己只是为了报复可憎的妹妹,才随便利用一下云峰而已。如同一个孩子偷吃了饼,却说:“真不是我想吃,我是以此眼馋我妹妹,她太不听话啦!应该让她尝尝饿的滋味儿——她一向以来就不老老实实地吃她自己的东西!”
莘夕酝酿着接近云峰的办法——太费时了,如果不出现奇迹。怎么办?怎么办?我有多久没见过他了呀?不对,好像前天——啊,只是在梦里罢了。为什么想见一个人这么难呢?而——莘夕望了望小娜,继续想,不想见的人又太容易见到了,天天都能见到,让人厌烦。上天呀,真希望你把他们两个调换个位置,不对,是把我和他们两个的见面机会换一换,从此让我能从从容容、随心随意地见到云峰。小娜说得倒也不无道理,敢想不敢做,吃亏的只能是我自己。我对他有好感,我喜欢他,我爱上他了,这就是全部理由!害怕谁说呢!
偏于幻想的莘夕一忽儿又见到很多人指着自己的脸大加嘲讽的场面,她热着脸想:管他!我知道,没一个真正无垢的人,况且——唉!我怎么老是拿自己跟他们去比?我真自甘堕落了吗?莘夕,你可别叫自己失望呀!
她正了正思路,提了提精神。林海建咬着嘴唇看着她。她以一种悲天悯人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没做声,直到饭毕。吃完饭,林海建随小娜谈笑风生地上楼去了。
莘夕装作没看见的,抱着履行完孝道职责的疏散心思离开柳西。
随后不多久,林海建也走了,小娜送到湾口,才甜滋滋地回转的。回来后桂华问小娜:
“你们谈得怎样?”
“您喜欢他,是吗?”小娜笑着问妈妈,“是不是因为他帮过星子,带星子赚了钱?”
“死女子!你就那样小看你妈?你妈一大把年纪,晓得怎样给你们看人!”
“那么,当年您怎么没同意姐姐和他好呢?”
“你说什么?”桂华问,“哪有的事儿?你姐姐规矩得很,从来没有和哪个人扯过是非。海建只是她的同学,来过几次罢了。”
小娜也不要让妈妈过分难堪,很是乖巧地止住话题。
易长征去屋后洗漱了嘴脸,出来说:“陈镇长的姨妹出阁,我们一回送双份礼,趁机补上了前次他老亲娘的丧礼钱,倒便宜了他呢!收双份礼金,只待一次客就了事儿。”
“他老亲娘给车子轧死,没过客吗?”桂华问。
“你忘了,那次他们拖回老家去火化的,免请客,免受礼了,还给市里作为先进事迹报道了。我记得跟你说过的。”
“几时?没有的事儿。”
“他姨妹出阁跟他有什么关系?”小娜奇怪地问,“哪里用你们都跑去送礼?每个村都要去送吗?连上各个单位,一般礼金是多少呀?”
“私人最少得二百块;有钱的单位,少不得一千两千地送。单位送的礼是最划算的,不用还。拢一拢,倒也是够骇人的。”
“您送了多少?是自己掏的腰包还是村里报销?”小娜笑嘻嘻地问爸爸。
易长征白了她一眼,说:“你少管闲事。老子送多送少也没花你一分钱,你不用着急。”
“问问有什么关系?你不说,闷在脑袋里烂掉?再说了,你送多送少,哪个敢说半个‘不’字儿?”
小娜心里一盘算,说:“哎哟,光受礼就吓死人!再直接往镇长外甥的酒楼里订酒席,‘生煮熟,过半出头!’一方落过半的差价,一方落个现卖现得!高明,高明呀!多么省事,多么致富有方!”
“这就叫,一人有福,拖带满屋。说得一点儿没错。你要是有人家那威风,我们老老小小的也跟着沾沾光。唉——”
易长征不爱听这种牢骚话,吸着烟往后院去了。他才出后门,前门就进来了黎宝如,手里端了满满一笤箕的新鲜菜蔬。桂华连忙去接了,嘴上说:
“这怎么可以!哪里好意思,一再吃你辛辛苦苦地种出来的一点儿菜。这不是很好卖的东西吗?你不要总记着我们,我们哪个不晓得种菜的辛苦?小娜,快搬一张椅子过来给宝如婶坐。来,坐下来,喝杯茶。有空也要歇歇的。”
“我哪里有空闲?这是趁着吃中午饭的时候送些过来,早晨您晓得我没时间的。我说弄些才刚摘下来的新鲜菜给一半儿莘夕带回去吃。她的人呢?”
桂华匀好了菜,将空笤箕还给宝如,说:
“她已经回去了。待几时我告诉她一声,这时就代她谢你了,倒劳你还记得她。”
桂华口口声声都是谢忱的话,还拉着宝如的手问了几声孩子们的事。之后桂华又专门把吃剩下的半盒芝麻糕和大半盒绿豆糕送过去,说是给贝儿和姐儿吃。原来两姐弟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的点心,今日节气,宝如也只是买回了一盒进不得口的发霉的水货芝麻糕,回家一尝就赶紧倒了。宝如还狠狠咒骂了市场上卖假货点心的个体户,把他们咒骂得死去活来。那些人在她脑袋里很是受罪了一翻。桂华家的点心却是从大城市的大商场里购得的正宗货,别说味道,就连气味都有天地之别。宝如不许孩子们猛吃,各自只能吃两块,一样一块,就叫他们去玩。糕点嘛,起码得管上个二三天的。宝如自己虽然很想吃上一块,可舍不得。她忍得住,只要多干事儿就行了。
午后,桂华送了糕点回转,和小娜说了一阵儿宝如的闲话。小娜说:
“到底是山里人,吃得苦耐得劳。搁柳西的女人,像她这样勤快的话,早奔小康了。”
“就是呀,”桂华说,“按说,多能干的女人,一旦嫁到柳西,由不得她不变得好吃懒做,怎么她就受得了不要命地奔?你看看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
“她睡得也早,没电视看,也没什么消遣。”
“有时连吃饭的时间都得挤,送到田畈里去吃。”
“她一定是赚钱上瘾了,您瞧她是不是越来越有干劲儿了?精神真好,比我们强得多。唉,我能鼓起她那种劲头就好了。真是个有福气的人!爱劳动的人都是有福的。”
桂华诧异地看着女儿。
“不是吗?您看不出她有多快活呢!我敢打赌,她一定抱着一个小目标,看着一天一天接近目标,心里当然喜滋滋的,再苦再累也只消每晚睡上一大觉就够了。有事做,没空去想一些没意义的玩意儿,日子好混了,也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了,一门心思朝目标走下去,这种人才叫会过生活。像我们可惨,一天到晚闲着(也闲惯了,成习惯了,难改掉啦),都不知道怎么打发一个个白天黑夜。傻闲着就免不了傻想,一傻想就不得了,这不顺那不顺,这不好那不好,好像全天下最烦心的事儿都落在自己一个人头上了。什么伤心呀,痛苦呀,不幸呀,太多太多,了不得,全跟一个倒霉人过不去!唉,也不想想别人怎么过活了,反正他们好像是挺快活的,无忧得很,嘴角总是往上翘着。看见别人反常地高兴,心里越发不好受,巴不得他们每个人都和自己一样郁闷和绝望。可他们那些人!怎么可能让他们迎合一个小小的我呢,相反,你还不得不去逢迎他们,和他们保持一致!真叫人不好受。对,就跟生病差不了多少,只是不需要去医院罢了。也要服药,而且非服药不可,什么呢?劳动,只有劳动才会觉得真正的快乐。而劳动和快乐正是极好的、甚至是最恰当的药剂。这样一想,妈妈,我们家还是种田为好。您说呢?”
“我不是提过吗?你一气反对的。这时候头脑发热,过后种田了,又听你七不是八不是地鬼嚼!听得人心烦!横竖你在这个家里还呆得了几年几月?早晚过去了,人家老人们倒也留着田地,我看你去种!也免了你去瞎想。”
“哎呀,妈妈,”小娜一直坐着的,这时站起来了,神色有些不耐烦,“我的日子好过得很。我都想倒回去十年呢!也绝不像今天这样——好没意思!妈妈有时候倒是很会听出话中的意思的——我说,您最好是劝劝我们家大姑奶奶,让她种点儿田地,懒得出格了!您就不怕人家骂您没教她?嘿,不知道她听马由缰地在人家是怎样发神经呢!标准一个神经病!竟然自以为多愁善感,像林妹妹!林妹妹要是被放在农村种田,晒晒太阳,也不至于太短命!好一个有情趣的人!”
“是吗?她脸色越来越好了呀——”
小娜看着疑虑的妈妈,又坐了下来。
“那就是她心里又有什么鬼名堂了。她这人,我早看透了,无可救药!踏踏实实地做个女人就不错了,谁知道她整天憧憬着什么?看书、写诗,那能是一个农村妇女该做的事情吗?真是活见鬼了。她不干实在的事,迟早把自己毁了!”
“你说她能做什么?”
“我要是她,就去上海照顾薛平,一来外面说起来也好听些,二来薛平也高兴,能够一门心思地做生意。上海再不好玩儿,也比你汾镇强吧?时间也好打发了,免得一个人呆着胡思乱想,结果于人于己两无益。唉——”小娜叹了一口气,冷笑着说,“得了便宜倒卖乖!以为自己配得上一个王子呢,到了这样一把年纪了,还不甘心过平淡的日子。人的一生才有多长?一晃大半生就过去了,感情的事,连我有时也觉得没意思,搅来搅去到底也就那样儿!日子照常往下过,没什么出奇的、非同寻常的地方,笃笃地求个什么来?没大的磨难就应该很知足了。我家这一位正好相反,她需要来几次磨难,多了解一点人生,不再以为生活中有多大可能如同自己所想,或者她会从此实在一点儿,去掉一些可笑的精神负担和不切实际、漫无着落的遐想,那时,妈妈,您就可以对她放心啦!现在替她操心是有道理的,但实在没什么必要。您要知道,个人这方面的事儿(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除了她自行解决,别人是无能为力的。您呐,说再多也是白搭。况且您也不敢多说她什么。”
小娜脸上露出半似欢快半似鄙夷的笑容,心底里舒畅了不少。
桂华愣愣地想了一会儿,觉得小娜说的也有些道理,自莘夕出嫁后,自己一贯忧着她,总怕她出事或是过得不如意。尽管眼下她是过得很好了,但做母亲的看得出来女儿并无多少欢乐的意思。怎么办呢?和她偶尔谈起,也是不应有的谨慎,言语不敢大意,不敢说得太重,倒像个穷老妈妈着意讨好阔太太一样叫人别扭。没有结果,不如不说。她爸爸是个怎样的人,不消指望去。易星在莘夕面前也说不上话,他人也粗心得很,只和小娜的话要多点儿。桂华问小娜:
“你就不能当面劝劝她?满屋子只有你能说说她了,她或许会听进去一些儿。我也看她比以前古怪多了,越发叫人不敢训斥她半句。”
“啊哟!”小娜合掌说,“阿弥陀佛!我说她?她要是不气个半死才怪!平时她顺心顺气地我还不敢和她搭讪,更别提现在了。”
“现在怎么啦?”桂华急着问,一对三角眼睁得大大地,“你说她果真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吗?我倒想不出。”
小娜仿佛给提了个醒儿似的,心想:是呀,莫非她心里闷着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照说,她也算得是百事顺遂了,小家庭并无多少麻烦、磨累的事情,又安生又富裕,哪一点儿有让她烦恼的?难道——只有一点,她仍然讨厌薛平,难道就为这个?那她也未免太不识时务了,太倔强了些!一生都已经定下来了,孩子又这么大,还谈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不喜欢又能怎样?反了天不成!再说,薛平也不是何等地令人讨厌,她实在是夸张了他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