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章、羞耻(下)(1 / 2)

老大嫂直如婆婆一个样,在莘夕这里得了一份应得的尊重与爱。从年龄上来讲,银梅正当得“长嫂如母”的古训。她五十多岁了,与莘夕的生母桂华近岁,却没桂华生活得从容,因而面容显老。一同走出去,别人都会以为她是莘夕的公婆。真实关系的好处则是:嫂嫂的身分比“公婆”更易于让人从心理上接纳。无怪乎时下婆媳难处、妯娌相安了!婆婆不敢言重,说媳妇的不是,害怕媳妇积怨见怪。妯娌间可方便得多了,话不投机不说,一方又不怕得罪,另一方又不好意思见怪以免显得小气。你笑我骂,嗑嗑碰碰,总不至有大的矛盾产生,只为终不会长久地呆在一起,各有各的道路好走,说起来也还有个“亲热”在。

银梅仿佛是以嫂嫂的身分,兼职婆婆的诸等工作,自然在六弟媳心目中成了个老好人。有一时为难的事儿,可以找大嫂帮忙,这使得莘夕倒对大嫂家产生了一点儿依赖心理,至于两家比起另外几个妯娌间更显得亲密得多。

有谁会像大嫂那样,对天儿不厌其烦地带领呢?果真犹如亲孙子一般呵护痛惜,便是孩子的外婆也未必有像大嫂的耐心与好性。往往比较起来,莘夕内心就有些儿怨恨母亲,也明白母亲不能说不疼爱天儿,但就是说不出地恼恨她。但银梅的异乎寻常的好心有时也令莘夕厌烦,她觉得天儿与大嫂的亲密程度甚至远远超出他与自己的关系,轻松固然是有了,同时也有了疏远的落寞和隐隐的嫉妒。

她害怕有朝一日天儿会板起面孔对自己出言不逊,而与大嫂形同母子。怎么说来,银梅是更懂得如何爱惜孩子、如何放纵式地教育孩子,孩子自然更加喜欢这种方式的生活,更加易于依从她。莘夕不免对自己的大意疏忽深感不安与悔恨。是自己太自私了吗?既没有耐心教导孩子,又不惯以呵护和软的方法去对待儿子,不想他成为一个软款的男人,却巴望他长得像——像哪个?云峰吗?总之,冷峻严肃一些为好。

她的思想偏向显然已经影响到了孩子的成长。但长时间他和大妈在一起,又缓解了孩子的一些郁闷,尽管他还没到说得出话的年龄。这一点,莘夕认为大嫂破坏了自己的教导方法。现在,如果没有扰人的心思,她一定会止住天儿往大嫂家跑的习惯,好好地检视他一翻。她对孩子是不是太苛刻了一些呢?这对孩子来说,算为公平吗?

她放下书,从大嫂怀里抱过天儿,放在地上由他自己玩儿去,问大嫂:

“做夜饭了吗?颢颢回来过没有?”

“回了,”银梅笑着说,“上午就回来了,可惜你不在家里。他带回了女朋友,人家城里的姑娘,那真是!哪一个见了不夸呢!都说我们家又出了个美人儿。颢颢还说,她比不上你呢!那姑娘听了也不恼,可见我们颢颢有办法。一味地称赞他六婶妈,说得人家姑娘硬是想要见你一面才走。”

“玩笑!”莘夕含笑说,“就走了?”

“走了,要不早来看你了。我左右打量,越来越觉得那姑娘生得像你,只是比你稍微矮了一点儿。我这样想,不料兰欣也说,她上瞅下瞅,横竖觉得你们两个像是亲姐妹,倒把大家都说笑了。你看着吧,等明儿她们看见你,保准拿这个开你的玩笑。我就对兰欣说,这也不稀奇,‘媳妇像婆婆,如意又平和’!说明她和你有缘。要不千人万众的,颢颢偏偏就选了个像你的?命里八字定好了的!”想想又望莘夕笑笑,说,“那一起骚婆娘还直逗颢颢,说他总算如愿了,起先一口一声‘六妈生得最标致’,说八成是相中六妈了呢!我说,我们颢颢晚生了几年,要不,我还替他争呢!”

莘夕听了,羞红了脸,也不望大嫂,只说:

“你是欢喜得糊涂了!她们瞎说是意料之中的事儿,你也算是个老正经的人了,跟着她们混嗖什么?头次见了儿媳妇,喜得发昏,所以才拿我去取笑的,是不是?也不怕别人啐你!”

“哎哟,我说的是实话,怎么会恼了你呢?”银梅十分高兴,说,“你说,颢颢比他六叔,人材、学识、谈吐、气量,都冲出了一大截儿吧?说什么呢,只消我没福气,命里合定你做我的弟媳妇。要怪呀,全怪两个老的!——大儿子都娶媳妇了,临了儿,还添一个小幺儿出来凑热闹!单在那时,就惹得你那一群哥哥们好不害羞!”

“你反过来去服侍婆婆坐月子,你不害羞吗?”莘夕笑着问。

“我羞个什么劲儿?好事儿出在他们薛家,难道还羞到了我沈家不成?再想想你大哥那时的怄气模样儿,呀——”

银梅说不下去了,捂着嘴笑起来,笑得直喘气儿。莘夕叹着气也笑,倒能想象当初大哥他们几兄弟的尴尬心情。去把煮好的稀饭端下来,上了水壶温着,又过来问老嫂子:

“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哪个?”银梅一时并未理会过来。

“还有哪个?你未来的儿媳呗!你就她、她、她的,难道她的名字就叫‘她’不成?”

“哎呀,我刚才还记得的,怎么一忽儿功夫就给忘了呢?叫——叫什么丽吧?反正有一个丽字儿。姓么——”她拿眼神儿朝屋子里溜了一圈儿,落在条台上的大座钟上面,怃然地说,“是了,是了,她姓钟,叫钟什么丽的。我就喊她丽儿。你听,丽儿,蛮好听的吧?”

“确是好听,”莘夕附和说,忽然想起那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侄儿颢颢,心里竟然很想见到他。

她一向也并没隐瞒自己对颢颢的好感,她认为自己对他的感情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好像母亲对儿子、姐姐对弟弟、女人对情人的混合感受,模模糊糊地,明确的是非常关注他,希望他一切都好。莘夕想:那也许是友谊吧?只有祝福与欣悦,没有欲求和失落。挺好的,想着叫人感觉温暖。他和云峰很不同,他爱笑,思想特别活跃。但他和云峰又似乎很相同,只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感染着周围四下。莘夕也知道,颢颢对她起码也是有极大好感的,婶婶的身分令他发窘,不好意思怎样放肆。他的模样简直单纯得可爱,想着就让她很是愉快了。莘夕又问:

“他还像以前那样瘦吗?你们没有仔细问问他的工作情况?”

“怎么会不问,可他不多说什么,只叫我们不要担心他就是。急着回来急着就走,本来以为要住两天的。说是要搞什么活动,谁晓得呢?我是留不住他们的,只得由他们走了。不过,看颢颢挺精神的,也不显得瘦。等明天你问问兰欣她们看看,我这人,粗枝大叶的!——又记起来了,颢颢给你带回了两本书,砖头一样。他对你倒是舍得的,那么贵的书!”口气中并不存别的意思,只是替儿子讲几句讨好的话罢了。

莘夕听了,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惊痛,忙说要自己过去取回来。因不知是什么书,借此也可了解他的志趣品格。封了炉子,嘱咐天儿几句,莘夕和大嫂一起去拿书。一路上问些闲话,也有关于红霞的,也有关于老三仁联和老五仁忠家的一些事儿,莘夕冷言冷语地说了些小菊和丹莲的不是。银梅知道那两妯娌的可厌,倒和颜悦色开解莘夕。莘夕不过是偶尔提及,并不以她们为一回事儿的,当然不提便了。

这时,莘夕忽然记起大嫂是石板坡村的人,又姓沈,便问道:

“你们沈家大湾是不是有个叫沈美娟的姑娘?你认得吗?”

“哪个沈美娟,我哪里认得?”

“张凤慧你也不认得?她嫁给了我的一个表叔,和我扯上了个表亲呢。”

“就是那个风风火火的燥性子凤慧?哪有不认得她的,算来她低了我几辈儿,该叫我一声老姑婆呢!她怎样了?”

“那个沈美娟就是她的姨侄女儿。”

“哦,是她呀!她家尽出新闻的,一屋子的乱炒菜!怎么,你认得她?”

“不认得。”

“那你问她作什么来?”银梅狐疑地看着莘夕,停步了。

莘夕倒奇怪了,笑着问:

“怎么了?你瞧不起人家,人家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再就是你跟她们家有怨恨?或者——人家一个小姑娘,能做什么大不了的错事儿,就看你——”

“我猜呀,”银梅恍然大悟地说,“八成是给你兄弟做上媒了,是不是?哈,亏了你问我,我教你们家呀,快快蹬了那个小东西!不是个正经人儿!干的那点儿好事儿传得满湾满村都晓得,就没有传到你们忠孝村去!”

“做什么丑事儿了?我知道,在农村里,开放一些儿的姑娘是容易遭人非议的。不定是你们冤枉了人家。”心里却多半已经相信,暗自说:我们家怎么那么倒霉?好事儿都摊在星子头上了,他可够惨的!好在还没有会面儿,省了惹人笑话,自己恶心。

“你可不要不信,”银梅说,“虽然我也是听人说的。你想呀,家里原先穷得叮当响,狗屁也没有,又没半个赚得拼得的正经人,凭什么就做起了楼房来了?挖到元宝了不成?你不见那小东西的样儿,又妖又浪,一眼就不是个规矩人儿。姑娘家是要打扮,可没像她那样打扮的,敞胸露背的,短裤短得可以看见屁股!嘴巴涂成紫色,眼皮儿抹成红色,活像个精怪!亏她妈成天在外面吹牛,夸女儿会赚钱会花钱。哪个不晓得她家姑娘在大城市里干什么营生!”

“只是猜的吧?”

“哪里,到底有人见过,在广州,她先人!靠姑娘卖粉的几个臭钱盖的房子,住着也不怕绞心!”

莘夕沉默了,接着往前走,想想又问道:

“不是现在呆在上海吗?”

“你没听说,打一枪换个地方?以为能够掩人耳目。也不想想,上海该有多少汾镇人,就不怕碰见熟人。不是说得吓你——”

银梅附上来,压着声音正要说,却看见望云和兰欣从兰欣家里说笑着出来,像是在议着什么事儿。她们看到莘夕立即闭了嘴。莘夕瞅了望云一眼,想必她们在说关于自己的闲碎。望云不定神了笑着招呼了一声,回去了。兰欣大声说:

“六婆娘,要是今儿你没走,就有得比了!我再怎么看,颢颢搞的那个城里的小婆娘都比不上你。我揪着颢颢的耳朵问:是不是照着六妈的模样儿选的?你听他怎么说来:明摆着就是嘛!难道照着你这只屎八哥儿的模子去找不成?哎哟,他倒坦白得很!我看他是瞧在叔侄的份儿上,要不,早放抢啦!”

莘夕素知兰欣是个粗鲁大意的人,由她说笑,心里也快活。银梅却早将兰欣一顿臭骂。莘夕笑着说:

“你这屎八哥儿!看你再胡嚼!我们家颢颢是清清白白的孩子,正经是要做人的,哪里来的跟你一样的那些邪门歪道,跟个屠夫一样的野蛮!你就从来没学过一点儿文明的东西?”

“怎么,我这副架子走在哪儿还弱给哪个不成?”兰欣插着腰,挺着胸肚说,“凭着我这张臭嘴,我就不信走不遍中国大地!”

银梅也笑了,说:

“你少吹牛皮!你这张嘴呀,若是生在男人身上,才有看头。”

“她只要骇倒国栋就能走遍全中国了,不是吗?”莘夕一手作点钞票的样子。

“靠他那点本事?早饿死他祖宗啦!”兰欣鄙薄地说,“做米生意也不是你想的那样赚得,一大年的,不够去城里快活一天呢!不提。哪里像你们家薛平哪,上海的钞票那么好赚,银行里存了不少吧?听说你们要搬出去,在镇上买了商品房。”

“这是哪个高人帮我出的点子?我想也没想过呢!在这儿住惯了的,觉得挺好,我去凑那种热闹做什么?不过,既然你们帮我做了安排,我不考虑一下也对不起你们的苦心,对不对?”

银梅看着莘夕没说话。兰欣却忙过来拉住莘夕,说:

“住得好好的,我可舍不得你搬走。这也不晓得是哪个造的谣言,我也是才听望云说的,她说她是听徐三娘说的。至于徐三娘是听哪个说的,就不大清楚了。你说,又不是住得不好,搬走做什么?你向来又爱清静,住商品房在市口上,车来车往的,不吵疯了你才怪!”

莘夕摆开她的手,笑着说:

“怕少了个干脆角送肉给你们吃吧?”

“你倒晓得,”银梅这才说,“哪个不当你是肥羊?天天输钱给她们,她们哪里会念你半个好儿?自然是舍不得你走的。”

莘夕说说无所谓,但银梅说来,兰欣听得就不舒服了。她没顾忌地说:

“老货!你巴望她搬走不成?你和她好,她一走就要把房子都白送给你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