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夕回到永福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钟,数家的麻将牌搓得正欢。
望云仍然是固有的姿态,悠闲自在地坐门楼里,半件小毛活儿搁在挺起的大肚子上编织着,似乎总有打不完的,几天换一件,几天换一种颜色罢了。这个相貌姣好的小女人好像天生一副要紧不慢的好性子,从开头到收尾,一件毛衣需要多大的耐心,莘夕想都不要去想,在望云却似乎稀松平常得很。她总是笑眯眯地说:
“慢慢来嘛,急什么?”
对一个女人来说,织毛衣应该是小事一桩,可有一部分女人对那个毫无兴趣,当然就会把编织看作一件叫人头痛的苦差而加以逃避。怪就怪在,这样一些女人表面看来并非缺少耐心之流,像莘夕,温存的样儿,要说她不会这玩意儿,恐怕见过她的人都不大相信。反而是望云,一眼就不是个软性人儿,高挑的眉毛,圆圆的眼睛,脾气似乎应该是很暴躁的。可事实是,她们到底在内里是怎样的性格,要窥视清楚不是容易的事。我们只能粗略地说,无论哪一个人,都不能将之归为哪一类性格,因为当你判定了他之后,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会从某事某物上反映出截然不同的性格特征。
况且,到底是性格促成了爱好,还是爱好发展了性格,都不可过于武断地定论。莘夕有什么爱好呢?难道不足以使她对那等等普通女人们必备的技艺产生厌烦的心理而拒绝学习运用?且看看望云听兰欣提起莘夕不谙编织时的评论,当时她是不假思索就眯起那双大眼睛,以幸灾乐祸的腔调说出那话的:“一个姑娘家要是连这个都不会,那她绝对是不会喜欢哪个男孩子的,她肯定没有过恋爱!”
显然,新媳妇认为姑娘学习编织只是为了爱人。这套稚气的逻辑不仅没有损害莘夕,反而可以说替莘夕做了很好的辩解。可惜村妇们哪里能够明白这些看似深奥实则浅显的前道理呢!真要是象望云说的那样,凡有头脑、胸中有点儿抱负的女性都大可不必以此取悦男人。怎么说来,编织都是一件浪费时间的事,只有闲得发闷的女人才会借此打发无聊的时光,对于害怕光阴飞逝的人而言,时间是何等宝贵!生命中有多少东西尚待去探知!若以经济状况为理由,她们的行为又实在荒唐可笑。
她们能够在麻将桌上成百成百地输掉,却说“要输是没办法的啦”;她们在供神拜佛等杂七杂八的事情上面乱花钱,又说什么“这是不敢也不能免的”;她们也舍得把大把的积蓄拿给男人出去胡乱花光、败光,倒称作是“破财免灾”。荒唐不荒唐?就是在外表上抠门儿省钱,收拾得邋里邋塌的叫城市人瞧不起,自甘作乡巴佬、穷农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城市里不也有那么些无产阶级女同志费心于编织自给的行业吗?她们的群体缩减了,农村的反而扩大了,也足见农民的清闲日子。
中国的标志,应该是一个黑头发的编织女才对,母性而且温柔。
望云此时正在给未来的儿子(一半儿希望)织一件套子。据称,多准备些颜色深些的衣服,生儿子的可能性要大些。望云能够让眼睛另司一职,光凭着手的感觉一针一误地织毛衣。
你想,一个女人的好奇心究竟有多大啊!简直是填不满的沟壑。她坐在那儿,无时无刻不是盼望着出现一两件新奇的人事,只要心思没着落,她就有大的兴趣。她可以不嫌枯燥地坐上几个小时,想象力不丰富可不成。只要懂得文字章节的组合,她也许会成为一个不错的作家呢!一忽和左邻的儿子,一忽儿右舍的姑娘,半忽儿你长,半忽儿她短,三茶六饭,偷人养汉,所有能引起一个农村小妇女的莫大热情反顾的碎事儿,挤挤歪歪拉拢来,慢慢推敲一下,细细琢磨几分,由那引发起的恍然大悟、半信半疑、隐隐约约、心痒难禁等列情绪并发而引起的无尽乐趣,是不大意的男人们体会得到的。这就不必奇怪大肚皮的新媳妇何以会干一会儿就自和自地乐一会儿了。她的超常想象力往往令自己也忍俊不禁。笑了过后,她又会红着小脸儿,左右张望一下,防着别人看见说她傻。
她心里说:哎呀,小可怜!你有什么可以得意忘形的?你摆出一张苦瓜脸才会被人看成是正经人!
这观点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得来的,或者是无师自通。总之,她决定让自己作出副可怜模样来了。“这样才安全!”她自言自语地说,大约心里真有些什么忧着的事儿。于是,马上,她就变得严肃了,正了正腰身,耷拉着眼皮子,戚戚的样子活像个小寡妇。说真的,她心底里倒真希望自己成个小寡妇来着,只是这个小女人特别有本事引导开自己去作些乌虚的想象,而对于可诅咒的现实生活,她自己的婚姻状况,竟能达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莫不相干的地步。那个有病症的“丈夫”在她眼里,只算是一只时不时会咬她一口、吸去她一点儿血的虱子而已,弹不掉、捏不死。
有时她从环境方面考虑,看着已经属于自己的楼房、家具,以及一应充足的生活用品,无忧的条件,想起未嫁时娘家的困苦、败落、艰辛,觉得也算是值得。“值得”二字在农妇们中间是常用词,几乎可以用来衡量一切事体。望云就是没有觉得对不起过贵儿,这正是无耻放荡的先兆。
望云展眼儿就看见了莘夕,凭着一个以窥探别人的秘密为乐的自觉聪明的女人的眼力,她读得懂莘夕那副心不在焉的落寞神情,尽管后者试图掩盖忧郁。望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莘夕有心事。但就算是挖空心思,她也不可能知道得更多一点她所期望知道的东西。
她想:我的把柄给她捏着,我为什么不能找出她的把柄?她未必就是个多么光明正大的人,只要耐心和细心,没有什么是发现不了的。她不是柳西人吗?为什么少回去,连这样的节日也是不留住一晚?里面肯定有问题!还有,她常去骆山,只是为了去玩玩儿那么简单?骆山那鬼地方能有什么好玩儿的?况且她素来就是个懒得动的人,岂不是前后矛盾?
一溜儿心思一刹那间形成,望云转动了一下眼睛,手停了停,招呼道:
“莘儿婆婆,这时就回来了呀?”
莘夕乍一见到望云,心缩了缩,回说:“你怎么没有回新野去?贵儿一个人去送节礼了吗?”
“您看我,行动不方便,路又远,又不大通车。我怕累,懒得去了。回头说了,现在这节不节的,哪个看重了?只不过是男孩儿女孩儿相亲上门儿的好机会。我们凑合过一天便是了,没多大的意思。哎,莘夕婆婆,今儿这湾里才热闹呢!光上门儿的新女婿就有三个,鞭炮放过去放过来,吃了这家的喜糖又去吃那家的。哎哟哟,真有意思!”她“咯咯”直笑,还说,“您没看见,前头冬春家那个新女婿——哎呀,才几岁,嘴巴上的绒毛都没生齐呢,瘦瘦弱弱的,像杆儿细竹子!兰欣那骚婆娘,一本正经地把人家那个小毛头嬲得像虾公!一问呀,才二十出头。您说,这小东西怎么就急着结婚呐?好像结婚是什么天大的喜事一样!”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莘夕说,“结婚越早越有人说好,结迟了反而要遭人笑话。兰欣没有回娘家吗”
望云见莘夕过来了,忙搬过一张小椅子,说:
“您来坐会儿再回去。看太阳,还早着呢。她们早就凑场子了,好像是上午您刚走一会儿。”
莘夕且由天儿拿了钥匙蹦去,经由左侧一条小巷弯到前门,嘱咐他说:
“你不会开门,就在院子里玩会儿,不要把钥匙弄丢了!”回头方与望云说,“你怎么不去看麻将?一个人坐着,也难受。家里没人吗?”
“一个个早出晚归,哪个晓得在忙些什么玩意儿?老头子有借口,成天躲在村委会里混玩儿,到处吃白食,乐得个逍遥自在;老婆子也是,麻将瘾比兰欣她们还要大,恨不能隔时不隔日地玩儿。怎么都是这样一些人!儿子结了婚就万事大吉了吗?不管他了,由他好也好,坏也罢,可怜那小东西!——莘夕婆婆,您站着多不好?快过来坐下,来——又不是没个好榜样,他二伯伯一家,哪一点不比这家强十倍八倍的?两个老的,还在不停地赚、赚、赚,给后人们创造天地!福儿长得又好,底子硬正,没病没痛的。唉!同样是个女人,小玫怎么就那样走运,未必我长得不如她好看?起码,我这张脸生得白净呀!”
莘夕含笑望着越说越显懊恼的望云,没理会她,心想:这叫我如何插得上嘴?老徐要是知道了,定会怪我搬弄是非,虽说那是她的一贯作风;不要惹腥气上身的好。便只听她的,不予评论。可是这对于望云来说,已经足够了。
新媳妇到底积了多少怨气话呀!无所事事而又偏狭刁钻的女人表面上满不在乎,其实心里恨不得统统说出来才痛快。这类人的共性就是:莫大的嫉妒,莫大的委屈,满心不平,以为自己被老天爷大材小用了。只要给她一点儿鼓动,她立码就会像只吞了气的青蛙,隆起大肚皮找大象比试强弱与虚实。可叹她自认为满腹真才实学,竟自觉地以为别人不堪上台。她抵着莘夕的面,把她的叔伯妯娌小玫、金钗和玉萍尖酸地嘲笑了一翻,欲贬故褒,欲抑故扬,损人的功夫到家了。
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这个嘴皮子厉害的、有心计的小女人将成为是非兵团的一员骁勇的战士,前程未可限量。
莘夕见她那么热心地说话,又不好不听,心里只后悔不该从后面这条小路走的。
“您是怎么啦?”莘夕突然发现望云闪着眼光问自己,像是个洞察一切的先生,“脸色差得很,卡白卡白的,是不舒服吧?”
望云试探地迈出了一小步。其实莘夕的脸色一向就是那样白白的,倒不是卡白得吓人的那种。恰好莘夕此时心里装满了那个人的模样、神态,及由他生发出来的某种强烈的情感,直如隐匿着一宗了不得的不可随意昭诸于人的秘密一样,时刻防范着被人探知。莘夕对望云那狐疑的眼光产生了警觉。她沉下脸,装作漫不经心地斜视了望云一眼,把望云吓了一跳,而她什么也没说。她有些大意地回去了。
望云的想像异常地活跃起来,她以聪明人的姿态笑了。
莘夕回来站在葡萄架下,捱了会儿时间,观看齿状的葡萄叶和青青的珠串子。进屋,看表,离夜饭还早着,淘好米,和着绿豆放在小炉子上煮着,她自坐在小炉边发呆。
过了一会儿,记起晚饭的菜,懒得烦琐,单就了一碟儿四川泡菜和一条黄瓜炒蛋,又预备给天儿煎二个鸡蛋。鸡蛋拿出来,用净水冲洗了再三遍,放在一只盘子里盛着。鸡蛋的弧度和蛋壳柔和的粉白色这会儿引起了她的注意力,使她觉得内心十分恬静了。
真的,有一眨眼的功夫,她恍惚地看见了童年的诸多往事,那种极为单纯美好的状态刹那间摒退了所有杂念,使现实反倒变得虚幻起来。什么叫做意识呢?难道仅仅是人们自身行为的一种并不大可能确定的解释?或是对外界干扰所产生的反应?她在这个初夏傍晚前的意识难道不是两者兼而有之?她竭力促使自己分散注意力,把全部心思和眼光都劈成一小片一小片,不遗不漏地用到凡物琐事上,又将其拉拢来联成一个整体,犹如龟壳,也许不失美好之处。她希望生活能够如此,简简单单,没有过于复杂的思维结构。
然而,哪里可能呢?脑子里或可暂且避开不想什么,心里却象是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空缺处时时刻刻都在衍生着一丝丝要命的诱惑,那想不得!
因为黄昏临夜了,她正是要小心避开为妙,免得长夜嘲弄不眠之人,给她安排点儿虚妄的小玩笑、小幻觉。她也清楚,一旦陷入那种不着边际、自欺欺人的思维领域,她必定难以自拔。尽管实际上她知道那样能给自己一些儿安慰,内心并不排斥那一倾向。
矛盾感既然是一种普遍心理,易莘夕对幻想的爱情心存两样态度就不必称奇了。毕竟对她而言,生活的严肃性尚在头顶。“严肃性”是什么东西?模糊得很,所以也吓人得很。她若不是感情上出现了一段小波折,有点儿“惊弓之鸟”的意思,她才不会理睬什么生活的严肃性呢!
所谓“心不负人,面无惭色”,莘夕想到这句话时,又问自己:
“我负谁了?是负生活吗?否则,为什么我连想也不敢去想?”心里又变得凄惶了,“我的生活就是这样,已经成定局了,永远改变不了了。是不是很像这鸡蛋、这碗、这铝锅、这煤炉、这桌子、这房子?还有这个社会,这个世界?改变得了吗?形状已成,总不能为了改变而摧毁吧?可是,摧毁却是唯一的方法呀!它们,或许和玻璃器皿一样易碎,易于重新熔制成形,然而感情——这种无形无影的东西比那些物质又多出了何等坚韧伟大的力量!它是摧毁不了的,只要对象不曾消亡。啊!——”
莘夕悚然一惊,继续想:“莫非我是希望他消亡去?不,不,不会!我爱他,如此刻骨铭心,如此纯真自然!以前我爱林海建,多半是为他对我的关照所产生的感激之情和久处之后积累的好感。可是他,云峰,是多么不同!我对他几乎是一见钟情!在我眼里,他就像所有的美好事物一样,给人的是清新、温和、怡悦、宁静和心动等等好的感受——”
思维是一根系不住、剪不断的金线,引导着个人的想象奔跑。莘夕不自觉地跌进了沉思之谷,在快乐缥缈的云雾中听任驰骋。这是离开柳西时看见云峰后久久压抑忍耐的一次随心所欲的大释放,如同荒漠中的旅客望着遥远的一弯泉水,终于可以开怀畅饮了一般,令人兴奋、痛快、激动,甚至于忘乎所以,根本不去理论泉水能饮与否。
当然,向坏的危险和向好的希望也是各占一半比例的。很可能莘夕偶尔会满怀信心地想象反抗摧毁的机会与可能性,那样,希望就如同阳光一样真切可爱,而不单单是沉溺于自悲自怜中吟唱“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了,即使危险就象万丈深渊似的骇人。她当然那样想过,你看,她凝神时所露出的微笑难道不正是和云峰生活到一起后的幸福写照?还会有其它的解释吗?
请尽情测度一下吧,她对云峰的想念就像河流对海洋的归附之心一样透澈与热烈,云峰在她面前仅仅展现过一点点,却足以使她对他萌生出丰富的联想,全部朝一个方向发展,利于增大他的形象,美化他的情感,同时也就强化了她的爱情。此时的爱情,即使是虚幻的吧,生存其间的女人因它变得多么甜美啊!
假如可能的话,就让时间停顿下来,让她的欢乐多多延续一刻吧!
《SILENTIUM!》
沉默吧,把你的一切情感和梦想,
都藏在自己心间,就让它们在你的深心,
好似夜空中明亮的星星,
无言地升起,无言地降落,
你可以欣赏它们而沉默。
你的心怎能够吐诉一切?
你又怎能使别人理解?
他怎能知道你心灵的秘密?
说出来的思想已经被歪曲。
不如挖掘你内在的源泉,你可以啜饮它,默默无言。
要学会只在内心里生活——
在人的心里,另有一整个深奥而美丽的情思世界;
外界的喧嚣只能把它淹灭,白日的光只能把它冲散,
——听它的歌吧,——不必多言!——
(注:丘特切夫著查良铮译)
一股剌鼻的气味撞击了她的幻觉,令她悚然醒转,看见眼前的煤炉上冒起的一股股白色的烟尘。稀饭煮沸了,气流冲击着锅盖,泛着汽泡的汤水溢出,流到了炉膛火口上,生出水煤气,裹起了些些白的煤灰。
莘夕赶紧伸手揭了锅盖,用饭勺轻轻搅了搅稀饭,看绿豆没有煮熟,米汤也并不稠,还得再煮一会儿。她起身拿抹布抹了一下小桌子和上面的一应诸物,又将黄瓜切成条状,用盐腌渍上,等下锅前再用清水洗洗。能做什么呢?没心思看书,没心思看电视,也没有好的电视节目可看。到底,莘夕还是拿了本文摘翻看了起来。她希望能有个人来说说话,可又不想出去。
后来,听见脚步声,她想是谁呢?心里就突突地跳,不切实际地想象是云峰来了,并且在极短时间内做了一翻精彩的见面幻想曲,发现到了虚拟出的缘分所得的大幸福与大欢喜。
她握着书,茫茫然地沉迷了。
若不是孩子的声音惊动了她——她猛地一转头,原来是大嫂抱了天儿回来。
老大嫂直如婆婆一个样,在莘夕这里得了一份应得的尊重与爱。从年龄上来讲,银梅正当得“长嫂如母”的古训。她五十多岁了,与莘夕的生母桂华近岁,却没桂华生活得从容,因而面容显老。一同走出去,别人都会以为她是莘夕的公婆。真实关系的好处则是:嫂嫂的身分比“公婆”更易于让人从心理上接纳。无怪乎时下婆媳难处、妯娌相安了!婆婆不敢言重,说媳妇的不是,害怕媳妇积怨见怪。妯娌间可方便得多了,话不投机不说,一方又不怕得罪,另一方又不好意思见怪以免显得小气。你笑我骂,嗑嗑碰碰,总不至有大的矛盾产生,只为终不会长久地呆在一起,各有各的道路好走,说起来也还有个“亲热”在。
银梅仿佛是以嫂嫂的身分,兼职婆婆的诸等工作,自然在六弟媳心目中成了个老好人。有一时为难的事儿,可以找大嫂帮忙,这使得莘夕倒对大嫂家产生了一点儿依赖心理,至于两家比起另外几个妯娌间更显得亲密得多。
有谁会像大嫂那样,对天儿不厌其烦地带领呢?果真犹如亲孙子一般呵护痛惜,便是孩子的外婆也未必有像大嫂的耐心与好性。往往比较起来,莘夕内心就有些儿怨恨母亲,也明白母亲不能说不疼爱天儿,但就是说不出地恼恨她。但银梅的异乎寻常的好心有时也令莘夕厌烦,她觉得天儿与大嫂的亲密程度甚至远远超出他与自己的关系,轻松固然是有了,同时也有了疏远的落寞和隐隐的嫉妒。
她害怕有朝一日天儿会板起面孔对自己出言不逊,而与大嫂形同母子。怎么说来,银梅是更懂得如何爱惜孩子、如何放纵式地教育孩子,孩子自然更加喜欢这种方式的生活,更加易于依从她。莘夕不免对自己的大意疏忽深感不安与悔恨。是自己太自私了吗?既没有耐心教导孩子,又不惯以呵护和软的方法去对待儿子,不想他成为一个软款的男人,却巴望他长得像——像哪个?云峰吗?总之,冷峻严肃一些为好。
她的思想偏向显然已经影响到了孩子的成长。但长时间他和大妈在一起,又缓解了孩子的一些郁闷,尽管他还没到说得出话的年龄。这一点,莘夕认为大嫂破坏了自己的教导方法。现在,如果没有扰人的心思,她一定会止住天儿往大嫂家跑的习惯,好好地检视他一翻。她对孩子是不是太苛刻了一些呢?这对孩子来说,算为公平吗?
她放下书,从大嫂怀里抱过天儿,放在地上由他自己玩儿去,问大嫂:
“做夜饭了吗?颢颢回来过没有?”
“回了,”银梅笑着说,“上午就回来了,可惜你不在家里。他带回了女朋友,人家城里的姑娘,那真是!哪一个见了不夸呢!都说我们家又出了个美人儿。颢颢还说,她比不上你呢!那姑娘听了也不恼,可见我们颢颢有办法。一味地称赞他六婶妈,说得人家姑娘硬是想要见你一面才走。”
“玩笑!”莘夕含笑说,“就走了?”
“走了,要不早来看你了。我左右打量,越来越觉得那姑娘生得像你,只是比你稍微矮了一点儿。我这样想,不料兰欣也说,她上瞅下瞅,横竖觉得你们两个像是亲姐妹,倒把大家都说笑了。你看着吧,等明儿她们看见你,保准拿这个开你的玩笑。我就对兰欣说,这也不稀奇,‘媳妇像婆婆,如意又平和’!说明她和你有缘。要不千人万众的,颢颢偏偏就选了个像你的?命里八字定好了的!”想想又望莘夕笑笑,说,“那一起骚婆娘还直逗颢颢,说他总算如愿了,起先一口一声‘六妈生得最标致’,说八成是相中六妈了呢!我说,我们颢颢晚生了几年,要不,我还替他争呢!”
莘夕听了,羞红了脸,也不望大嫂,只说:
“你是欢喜得糊涂了!她们瞎说是意料之中的事儿,你也算是个老正经的人了,跟着她们混嗖什么?头次见了儿媳妇,喜得发昏,所以才拿我去取笑的,是不是?也不怕别人啐你!”
“哎哟,我说的是实话,怎么会恼了你呢?”银梅十分高兴,说,“你说,颢颢比他六叔,人材、学识、谈吐、气量,都冲出了一大截儿吧?说什么呢,只消我没福气,命里合定你做我的弟媳妇。要怪呀,全怪两个老的!——大儿子都娶媳妇了,临了儿,还添一个小幺儿出来凑热闹!单在那时,就惹得你那一群哥哥们好不害羞!”
“你反过来去服侍婆婆坐月子,你不害羞吗?”莘夕笑着问。
“我羞个什么劲儿?好事儿出在他们薛家,难道还羞到了我沈家不成?再想想你大哥那时的怄气模样儿,呀——”
银梅说不下去了,捂着嘴笑起来,笑得直喘气儿。莘夕叹着气也笑,倒能想象当初大哥他们几兄弟的尴尬心情。去把煮好的稀饭端下来,上了水壶温着,又过来问老嫂子:
“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哪个?”银梅一时并未理会过来。
“还有哪个?你未来的儿媳呗!你就她、她、她的,难道她的名字就叫‘她’不成?”
“哎呀,我刚才还记得的,怎么一忽儿功夫就给忘了呢?叫——叫什么丽吧?反正有一个丽字儿。姓么——”她拿眼神儿朝屋子里溜了一圈儿,落在条台上的大座钟上面,怃然地说,“是了,是了,她姓钟,叫钟什么丽的。我就喊她丽儿。你听,丽儿,蛮好听的吧?”
“确是好听,”莘夕附和说,忽然想起那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侄儿颢颢,心里竟然很想见到他。
她一向也并没隐瞒自己对颢颢的好感,她认为自己对他的感情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好像母亲对儿子、姐姐对弟弟、女人对情人的混合感受,模模糊糊地,明确的是非常关注他,希望他一切都好。莘夕想:那也许是友谊吧?只有祝福与欣悦,没有欲求和失落。挺好的,想着叫人感觉温暖。他和云峰很不同,他爱笑,思想特别活跃。但他和云峰又似乎很相同,只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感染着周围四下。莘夕也知道,颢颢对她起码也是有极大好感的,婶婶的身分令他发窘,不好意思怎样放肆。他的模样简直单纯得可爱,想着就让她很是愉快了。莘夕又问:
“他还像以前那样瘦吗?你们没有仔细问问他的工作情况?”
“怎么会不问,可他不多说什么,只叫我们不要担心他就是。急着回来急着就走,本来以为要住两天的。说是要搞什么活动,谁晓得呢?我是留不住他们的,只得由他们走了。不过,看颢颢挺精神的,也不显得瘦。等明天你问问兰欣她们看看,我这人,粗枝大叶的!——又记起来了,颢颢给你带回了两本书,砖头一样。他对你倒是舍得的,那么贵的书!”口气中并不存别的意思,只是替儿子讲几句讨好的话罢了。
莘夕听了,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惊痛,忙说要自己过去取回来。因不知是什么书,借此也可了解他的志趣品格。封了炉子,嘱咐天儿几句,莘夕和大嫂一起去拿书。一路上问些闲话,也有关于红霞的,也有关于老三仁联和老五仁忠家的一些事儿,莘夕冷言冷语地说了些小菊和丹莲的不是。银梅知道那两妯娌的可厌,倒和颜悦色开解莘夕。莘夕不过是偶尔提及,并不以她们为一回事儿的,当然不提便了。
这时,莘夕忽然记起大嫂是石板坡村的人,又姓沈,便问道:
“你们沈家大湾是不是有个叫沈美娟的姑娘?你认得吗?”
“哪个沈美娟,我哪里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