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满以为莘夕还在蒙头睡大觉时,她早已经起床,坐在写字台边看着颢颢送给她的书。发桌上搁着一叠稿纸与一支钢笔,纸上新墨点点,上面是一首刚填好的《青门引》。先有一小序,道:
梦中忽见自己置身于一处见所未见的深山中,秀木蔽天,芳草如染,雾霭升腾,泉音泠泠,然而这一切之间竟然透出浓浓的凄凉之意。鹭声哀清,鸟影孤零,身处其间,自问莫非已化入那烟色雾气之中?成冉冉之烟、袅袅云雾倒更好,在那种美好安静的自然中随风消散。可那只是梦而已,生命仍当继续,欢乐与梦想并未消失殆尽之前,希望仍旧静静地存在着,有什么理由泄气、放弃?况且,有追求,已经有意义,结果真的那么重要吗?夜醒,深深怀念梦中那等等景色,随心所欲,作成以下。
秋声入林静,迟暮依依云烟。峰回路转几千年?如旧白鹭,如旧舞山涧。
人生难把好景留,醉迷亦难醒。寻来又是重阳,对照霜华已难惊!
残梦难继!可幸相去不远,或者更可落泪忆念?凭能记起,作《关河令》一首,实为梦庐山之余,心有感触之意:
仰不知峰耸数重,苍石窥天宫。一泻净水,疑是神仙送。
绝壁断痕伴风,冷落人、长歌辞逢。诸多惆怅,料在虚设中。
莘夕不为妇人们所扰,看了一会儿书,见天儿未醒,抽了一张书签夹好,将书放在床头柜里。忽然看见柜里有一张自己数年前的相片,拾起来看了看,想不起什么,叹了口气,仍旧放回去。她到厨房里煮上稀饭和毛壳鸡蛋,洒水扫抹了一遍堂屋,回房拉开窗帘,灭了台灯,复坐下看夜中所写文字,遂笑叹着,也不得怎样修改。最后看到末了一句“料在虚设中”,凝神想想,她感到酸楚难禁。
便是在梦中,她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所处境况的虚幻,都在惋惜着,这记忆是如何深刻地印在了头脑中啊!还要怎样才算得惆怅,才更令人失落呢?问题不单单在这一点,她蓦地怀疑起许多先前抱定的信念与观点,诸如对云峰的爱,既然虚妄,何必苦苦维系着?她含泪苦笑了一下,一时间感觉可以从容地摆脱相思网络了。这也是一种自为的幻觉罢了,爱的力量若是如此不堪一击,世间可就太平了。她又看了一遍,静想了想,将字纸揉成团,去扔进炉里烧了。
看着燃烧的火苗,她记起一句古语:人生识字忧患始,以前是否定它的,这时以为有一定道理。自己若非识字,为见识感知所累,大概不至于落到今天这般地步。毫无疑问,做个愚蠢的女人即使不会有更多的欢乐,至少不会怎样去增添无尽的烦恼。知识擦亮人的眼睛的同时,加重了人的精神负担。哪一个精神病患者不是因知识令他聪明过头所致?
她记得忠孝村鼓楼湾的那个赵梅启,和她爸爸算为一辈人,曾考上大学,却被偷梁换柱,人为调包。赵梅启并不知原因,只当是没考上,整天在家里瞎想,以至于忽然一天就成了个疯子。他若是少念点儿书,不去将出人头地看得重于一切,像普通农民那样安宁地一天一天过活,又怎么会精神失常?
只能这样去想,作为弱势人群,装成一头听话的猪是最为安全的,至少,在肮脏的猪圈里能够平稳地向终点过渡。而那个终点,岂不是每个人的结局?
我和他们又有多大区别?莘夕想,假若有一天文学抛弃了我,我会因怄成疯吗?如此想来,倒不如从此不要思考,抱定“过一天算一天”的想法就轻松舒坦了,什么得失啊,爱情啊,其实统统没什么意思,到头来还不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又道是“虚虚而来,暗暗而去”,打拼一生与随意一生究竟有多大区分?所谓的“意义”,也无非是自寻的一套枷锁罢了。易莘夕啊易莘夕,人生苦短,欢乐无多!理想能使你快乐便罢,何苦终日里寻愁觅恨,和自己过不去?改了吧,谁也不值得你去爱!
她站直了身子,脸色渐渐变得严肃,好像已经下了决心,不会为谁所动了一样。老宋来叫她,她在房中刚打开一本黑色封皮的《新-旧约全书》,正要看“传道书”部分,烦老宋的尖利的声音,怕她吵醒了天儿,便对着窗户应说,还早,没起床呢!也不必买什么,上街怕累。老宋啰嗦了几句就走了。
莘夕却已无心看书,将书随意搁在写字台上,凝望天儿。天儿的睡相可爱得很,引得做母亲的微微发笑。她觉得天儿是极难得的孩子,需要好好地引导,哪怕自己不一定能成为什么作家,也要培养天儿。他有条件得多,更聪明,更有见识,且有一个算有文学素养的妈妈,不像我——希望预先在天儿身上得到了延伸的活力。
莘夕的想象力是非常丰富的,想得浑身带劲、满心欢喜的时候便忘了刚刚还在思考的“意义”问题。莫非她就不怕自己的儿子到头来因怄成疯,被贻误在“知觉”上?只能这样想,她对自己若是怀有十分把握,对天儿必已是有十二分的了。一句话,天儿只要去努力就必成功无疑。别不信,莘夕甚至于已经看见了天儿成为文坛泰斗后自己脸上的一份荣耀,以及母子们优裕宁静的美好生活之种种。申明一点,她把丈夫薛平从将来的岁月中排除出去了。
太阳升起,移动,光影便在知觉间消耗着,变更着长与短,似乎正是做的一种循环运动。每一天它都免不了如此,也不知道它嫌不嫌枯燥乏味。易莘夕的思想境界也充斥着循环式的暗流,一旦经由引诱,那股暗流就会堂而皇之地喧肆起来,猛烈地冲回到原先汹涌难平状态。她没发觉(也确实是不敢希望)受到的是何等威胁,以为自己已然看透了幻像种种的不切实际。
她洗完衣裳,吃过早饭,无事可做,便教天儿读古诗词,也不管他懂得与否,连着讲些典故给他听。天儿对古诗词显然没有兴趣,跟着念,没太大精神。莘夕只好给他一点儿鼓励和赞赏,或是含着微笑轻责他。偶尔又出点儿新花样,自己念出一句来,要求天儿说出上一句或是下一句。天儿瞧着妈妈的眼色,或者在一点不耐烦与一点敬畏中尝到了丝丝禁锢的乐趣。他想着念完诗,等妈妈满意了,就去大妈家里玩儿。大妈总给他糖果吃,由他喝冷水,却从来不责骂他,更不教他念什么诗词,且由着他玩儿,教他一些有意思的骂人的好话儿,有趣得很。他想,为什么妈妈不像大妈那样好呢?但是大妈太老太丑了,嘴巴更是臭得很,动不动就拉着自己亲嘴儿,推也推不开。后一点尤其令天儿怕大妈而宁愿让妈妈代替大妈那股子亲热劲儿。
他望着妈妈,懒懒地听着什么“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云云。但若是听起“凿壁借光”、“精忠报国”诸类小故事时,天儿往往不停地插嘴询问,问些稀奇古怪、令人忍俊不禁的问题。有时他好像不大相信。这是莘夕所希望的,她高兴儿子有自己的思考,而不是一味地倾听与记忆。薛平就是个只知道应和、毫无主张的男人,莘夕讨厌他也多半在此。从客观上来讲,薛平之类的男人的自行贬低怪不上任何人。
莘夕蛮高兴的样子,可一旦想到丈夫就发烦,教天儿也没精打采了,最后由他自己玩儿去。见儿子兴冲冲地如脱牢笼,她发呆了,不知想了些什么。就这样关着前后门,坐在堂屋里,她自为地痛苦着。忽儿听见前面门口飘着些话音,一个人说:
“——知人知面不知心,难保她不——哎,小心点儿,你看她前门没锁,衣裳都晾着,说不定在家里看书呢!”
又一个说道:
“肯定不在家里,锁后门赶集去了。丹莲老早就说了的,说她和——有一腿子——我瞧呀,——唉!哪个晓得呢?不过,丹莲也不是个好东西!哪个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