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大家已经散了场。堂屋里收拾得妥妥当当,像没人呆过一样。
外面暮色西沉,昏黄的落日余辉透过房屋间的空隙洒在院落里,已然没有吓人的热度。院前高大的楝树顶端的枝叶,摇摆着,轻舞着。天空里吹起了风,底下感觉却不是很明了。见得到的烟囱多已住了炊烟,期间可能也有不烧稻草的人家。
只有三两家的却仍是烟霭不断,在黄昏里弥漫漂荡着,也能使人见到晚风的存在。大人在呼唤孩子归家,女人在呼唤男人就饭,也有狗子的叫声,更有回窝路上鹅的长鸣。
村庄无数个如此平凡自然的傍晚中的一个。
莘夕打了一盆冷水在院子里洗脸,对着看不大清楚的西天猜想着。照例,她分析着能够记忆起的梦境。除此以外,她也没什么可做的事情。天儿多半已经在大妈家吃晚饭了,她一个人的饭菜,既容易做出,吃得也没什么味道,应付一下便罢了。
她几乎想起一个早已做过但始终没有记忆起的好梦来,不妨一个小岔子就失踪了。
天儿回来了。莘夕给天儿洗澡,抚摸着孩子,问他道:
“玩儿得好吗?没有跟哪个打架吧?”
“没有,”天儿不迟疑地说。
“吃饱了没有?晚饭吃的什么东西,说来妈妈听一下。”
“有土豆,有花菜,有豆芽,还有——你吃了吗?”
“我也吃了,”莘夕笑着说。
给天儿穿好衣裳,嘱他自己去看电视,她且环顾了空荡荡的屋子,心里说:又睡过头了,夜里怎么睡得着呢!如此落寞地想着,只觉得夜气中凉溲溲的,四处暗影幢幢地叫人害怕。她于是关上门,早早进了房,躺在床上迷瞪瞪地幻想。
一些日子就这样混过了,她心里倒也开阔了点儿。其间女人们当然也有邀着赶集的事,莘夕都推辞了,只要她们帮忙带回些蔬菜果子。大家想她原本懒得走路,又觉察到了她的精神不佳,并不以为她故意避着去街市上。
单一个望云终日闲坐,猜疑成趣,对莘夕试问过一两回,都没什么结果,反而引得莘夕的讨厌。
不过,莘夕由她那儿也得到了不少捕风捉影的小消息,又听知了好几段四言八句。望云对莘夕,渐渐生出一丝畏惧的心情来,由畏惧又延伸出很大的信任。她开始学着巴结莘夕,觉得一旦莘夕和自己好了,其余那几位不至于会怎样刻薄、轻视自己;那么,在家庭中的地位无形也会提高,不必战战兢兢地像个窄脚小媳妇,成天里听那“矮冬瓜”亲妈的罗嗦和屁话了。
“还是您好,”她起码对莘夕重复了五遍这样的话,“没有老的罩着,小夫妻们过得多自由!以后呀,还得拿出两付棺材板儿去送掉!”
每当这时,莘夕只有装出无限同情的样子看着她,安慰她说:
“也是——”
“要是像我们大伯家一样,”望云赶紧又说,“老的给小的创下个江山,做媳妇的也算值得!今后,养养老人,我这心里也不见得怎样委屈。我呀,也会像小玫那样把‘三金’配齐全,拣好的重的买!那算得了什么!”
“是的吧,”莘夕随口说,“结婚时没有买吗?我听说是买了的呀,难道记错了道儿?”
“买他妈的个屁!哄我呢,把小玫的借来用了几天,把我骗到手了,早就还给小玫了!好容易我不舒服?想来就气!反正,这回我要是生了儿子,看他们敢不敢不给我买来!没完没了地克扣我,我迟早抱了儿子走人,话说在这儿放着。我也只是跟您说说,您不要传出去。”
“我没那闲心思。不过,我说你,不如意的只一个贵儿,你怎么总要把那一家人扯进去?人家对你怎样,你自己清楚。你先倒有这样的损人想法儿,人家能不提防万一?你一跑,人家岂不是人财两空了?你不死了这份心思,人家就不会放心让你当家。”
“他们是不是晓得什么了?”望云惊得冷汗直冒地问。
“什么?”莘夕不想吓她,说,“瞎子吃豆腐,各人心里明白。自己儿子是个什么东西,他们真的就全然不知?凡是了解贵儿一些儿底细的人,都必在你身上打个大大的问号了。你以为这世人的眼睛只是管着走路的吗?有些事儿呀,不是光听了才会去想的。你还马虎呢!我问你,子文是不是还等着你?”
望云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她吱吱唔唔地说:
“他——他——您——”
“我去过他们家好几次,其实早就听说过你们两个的事了。如果我是你,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对。我的意思你明白吗?我不认为有什么可耻的。”
“他说他只管等我三年,三年不成他就死心,但发誓再不会爱任何人了。他太老实了,说什么做什么的一个人。”
“你该劝他出去拼搏一下才对,等闯出一点儿名堂来,岂不好办得多了?就算他那时变了心,你也好绝了心思,安心在这边做人。你劝他,他也有不听的?窝在农村里,一辈子也出不了头。”
“我怕回去,我怕回去,”望云喃喃地说,“真的,我怕。一回去他就来缠着我,要我,我也忍不住要他。我又怕,怕家里老的小的不好做人,也怕他不好做人。您看我,不是太可怜了吗?我到底怎么做才好?”
两个女人便各有心思地默默坐在一起。这样子,一过就是小半天。
从此,徐三娘对莘夕有了芥蒂之心,开始对这个“成天里教唆我家媳妇的骚婆娘”四下里偷偷表示不满。但有机会凑场子,她还是要高高兴兴地往莘夕家里跑得欢,嘴巴上学会了几句能暗示他人的话语。
莘夕听得明白,也懒得理会,爱和哪个说话就和哪个说话。“晦以理之徐明”,她认为保持沉默就是大理,是不需争辩的必胜的表现。可惜这一套理论的实施对象太不对路了,根本就是牛头不对马嘴。
徐三娘沾沾自喜,以为莘夕落败了,再也不会“教唆”自家儿媳妇了,也就是说,莘夕不做声就等于是承认了“教唆”一事属实。只要她不继续,就是可以原谅的,故而徐三娘打算原谅莘夕了。
有一天,莘夕做了一个梦,她来到一处十分萧条的场所。半壁藤条挂残的山坡,坡上有几株卫士般的塔松抵挡着冷风。几间败落的石头房子,房子里面凌乱不堪,但有瓶装的鲜花放在地面上,闻闻,没有任何香气。
还有——有一个人——
“已经是十月了,冬季就快来临了,”他穿得很是单薄,肩膀露在外面,手里捏着一枝芦苇花;他对着芦苇花轻轻一吹,花絮便让风带走了,“风也会带走人的,带到陌生的地方。你害怕被风带走吗?——你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坚强。每个人哪,其实跟这芦苇花一样柔弱,只有这样才能够保存和发展生命。我有我的看法,是对希望有害的看法。我不妨沉默下去,以免对你们这些人造成任何损伤。怎么,不认得我吗?我可不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啊!”
“我不认识你,”她说,“但觉得你极像我所喜爱的一个人。你是谁?”
“难道我不是你所喜爱的那个人?我站得远时,你是何等地爱慕我;等我站得近了,过分的清晰使感觉变得陌生,你反而不认得我了!真是多么可笑的事!你爱的只是实体的模糊性罢了!”
“是吗?”她反复咀嚼着这句话,“难道真实的你完全不同于我想象中的那个你?谈不上可厌,谈不上可爱,谈不上——但是,我爱的本不全是你的外表,你为什么引得我冷却这场爱情呢?从开始你就已经知道,偏偏又讨厌我这种人,是吗?难道我果真不配爱你?”
“不要说什么配不配的话!”他冷笑了,说道,“什么叫配?什么叫不配?有情爱生,无情心死,怎么扯得上一个‘配’字?情若不存,就更加谈不上‘有、无’之分,心又存根何处,爱又由何而发?你的爱,如何不叫人可笑可叹!我向来是不信的,它远不及这枝芦苇的坚定!”
她黯然地看着他,却果然能从他的冷淡表情中看出些些往日的痕迹,那爱的踪影。
“真的是你!我所求的也无非是这样一个结果,这是实话。我是不敢过多奢望的。还能怎样才算好呢?从今而后,我会彻底清除去这份感情的。忘掉你,我必能做个恪守妇道的女人。”
“好呀!那么,你也不问问我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自然从来处来,去往去处。这与我何干?”
“好狠心的人!原来也是惯会令人伤心的!”
“你也有心?”
“当然有。”
“你的心又存根何处?”
“十字街头。”
“这就怪了!”她讥笑道,“心既有了存根之处,必能由心生发出爱来,爱因情生,情附何物?站在十字街头,去爱芸芸众生不成?你倒是广爱普济啊!可钦!可佩!”
“我原是在试探你——”
“对我而言,不存在试探的因素。你仍去你的十字街头吧,我回复到我的三家村里。请把芦苇花铺开来当纸,我赠你《高山》、《流水》二首,只望你能做到如高山般庄严,似流水样从容——”
她醮水写完两首词,就走。
“你毫不留恋,想来也无非是托辞吧!”他怒气冲冲地将手里的纸张抛向天空,飘飘荡荡落了一地芦苇花絮,“你忘了邂逅之后的那个梦了吗?你哪里知道我与你同日做了同样的梦!你总在快要想起时故意忘记,仿佛我会玷污了你,使你见不得人一样。你说你极度爱我,就算是以前吧,可是爱我的什么呢?”
“一切,你的一切!”她站定了,说,“可是现在不了。或许真的如你所说,我爱可能只是实体的模糊性——你说的是什么梦?你怎么知道我和你做过同样的梦?这倒怪了。”
“你不须装糊涂,我并没落到纠缠不休的地步。顺便说一句,我也决定把你当作这芦苇花中的一朵了,你爱上哪儿随你便,哪怕随风落在一处死水塘中成为一粒鱼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