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笑了起来,眼睛张大了,像驴子的眼睛一样,而且一脸奸相——这怎么会是云峰呢?
“在邂逅之夜,我们是做了同样的梦,这只是千百年来的一次巧合罢了!我们不是将自己完全暴露于彼此的眼光中,疯狂地拥抱、亲吻、相爱吗?我们像是不会满足的小鹿对于母奶的渴望,相互吮吸着,舔食着对方的肌肤,跟舔食蜜瓶中的蜂蜜的孩子一样专注、幸福、贪婪、狂燥。我们说着没完没了的情话,并且不停地寻找着对方身体上的乐趣所在。我们是伊甸园中的亚当和夏娃,把上帝赶出了伊甸园!让他去流浪吧,我们才是快乐的主宰!小芦苇花儿,你忘了这样的一个好梦吗?你忘了我们在梦中偷尝禁果的莫大愉悦?”
她当然忘不了,经他一说越发记忆起来了。她觉得伤感丛生,那样的快乐只可能在梦中实现,与现实是无缘的。
“可是,我此时好像也是在虚幻中呀!这黑幽幽的森林,这忽散的云衣,这给虫蛀空了的石头屋子,这绮丽的鲜花,这自称是云峰的男人,还有熟悉的这个我——”
“你的冬天来啦!”
她听见风在咆哮,不由得机泠泠打了个冷战,从梦中惊醒过来。
窗外竟然真的起了大风,冷意侵人,毛毯堆在一边儿,显然自己在梦里挣扎过。拉过毛毯,帮天儿搭好了,自己也盖上一角,迷迷糊糊不及细想,只是自言自语地说:“终于见到他了。”叹口气,复又躺下去。连日来净在夜中看那本厚厚的书,总算看完了,她把书放入抽屉中,留待以后有兴趣时再看一遍。想来她也是太困乏了,否则,单有云峰的小梦,必让她联想到天明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整天地拉人打麻将。兰欣问她:
“你那书,怎么不见你看了呢?”
“看完了,”她回答说,“想放松放松。”
兰欣笑起来,指着莘夕说:
“你总说你讲输赢的,是不是做了什么好梦,料定会赢钱的?快说。”
莘夕想了想,大笑,嘴里却连连称是。望云在一旁骨碌着眼儿,轻声问道:
“难道不是的?”
“等输赢定了,我再告诉你们我做了什么好梦!”莘夕说,“先说就没意思了。”
乡里规矩,女人们多是迷信的,以梦为预兆而非总结。她们往往会为一个突临的小梦去打乱生活的某些布局,或是喜不自禁,或是惶惑不安,态度皆十分认真。
这里仅以附和在牌运上的梦兆作一小述。
如若某位妇女同志在临上牌桌前忽然记起当天做的梦中的一条蛇(蛇也可主孕妇生男生女)或是鱼、蛋之类(似乎多与动物有关),那么,就算她手痒难禁,她也会抑制住自己,因为她坚信自己这天一定会输钱!这类主蚀财的事物间尚且包括鸟雀、鲜血,最要不得就是梦见她们所谓的“龌龊事”——生物(尤其是人类)交配的场面;唯一有别于那些动物的是书籍,所言书——输也!发音一模一样,更不能半点含糊的。
那么,什么是主招财的呢?例如又有一个妇女同志在大清早起床,明明白白记得夜里梦到的诸多情节,竟蓦地记起在梦中为水所困——主“发”字,或为火所攻——主“旺”字,或面棺而立——主“财”字,或撮土而食——主“收”字,她便有天大的事情,只要不致死人翻船的,也定要急切地拉上几位牌友早早开场。
这时大家也当然会笑她,料她做了合意的梦。她则指天发誓加以否认,往往赢钱后才透露,输了钱则只有哑巴吃黄连了,但并不怀疑梦兆的灵验性。细细看来又很让人惊讶,这主财的梦兆岂不尽与五行有关?其中包含了这些缺乏知识,单凭原始智慧的老百姓们在大自然中对象形、同音、会意诸类技巧的随意运用,以及片面而执拗的解答。
水隐含一个“发”字,就更易流失;火预兆运势?它能灭绝一切;棺材自然是“官、财”了,岂不更代表着悲伤?土,万物之本,既是生之本,也是死之所,终一个“归”字代替之,又怎能单去见识由它所得?旦凡愿意用用脑子的人,无论他的文化程度的高低,必会丢弃这些自愚的观念,减少一些迷信思想的枝叶。
可叹农民中乐于自欺欺人的人物太多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样的人占了农村人口的大多数。你有新的、标榜“科学”的观念吗?别指望毫不费力就能让他们相信了,你得有超过对科学本身态度的一种耐性才行。登月行动早成历史,到现在他们还笑为骗人的天方夜谭;因为害怕医学的“无情”,他们首先宁愿求告于巫医,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绝不向科学低头;科学教授给了他们粮食作物增高增产的好方法,他们视而不见,坚信千百年不变的传统的耕作方式的可靠性,并称之为经验。
简而言之,在他们眼里,科学是古怪的东西,只会骗走他们口袋里的钱,而很难给他们带来什么实惠。
莘夕被两个重叠的梦所困扰,显得无法自拔之后,采取了借麻将牌排除忧愁的方法,成天找人搓麻将。她觉得生命中确实有种道不明白的东西附在人的身上、脑中、心里,要不,为什么连一个久被遗忘的梦都能从另一个梦中加以提示,巩固思维呢?她苦苦记忆着那个极至欢乐的梦的每一人细节,浸淫在渴望被他爱抚的大激情、大幸福中。
欲望往往突如其来,折磨得她欲罢不能。她总算看清楚了自己的欲望是何等强烈地存在着,像等待已久、即将喷涌而出的火山溶岩,欲望在体内翻滚着,煎熬着,蠢蠢欲动。她在焦渴中幻想着云峰的眼睛、唇舌、臂膀以及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幻想与他如胶似漆地拥抱,幻想梦中隐约再现的互相吮吸、舔食的那种幸福的颤栗感。
倘若只有一点使她感觉过小小的不愉快,就是在告别时,梦里云峰面部的不断变更,那使她大倒味口。
她并不因此就淡化了对云峰的爱,梦,毕竟是虚的,与真正的爱情无关。它一向就缺乏削弱爱情的那份力量。莘夕渐渐平静了下来,先觉得自己**无耻,之后又替自己辩解,想这是人性本能的事儿,于妇道无碍。这样,她就能在寂寞里放纵放纵了。
她常这么想:我所取的可能是最好的折衷方法,既聊慰了我自己,又不必担心对他有什么影响,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有时,她想得连自己也好笑。
白天玩输赢,因为神情恍惚,倒是输多赢少,惹得银梅知道后又跑来劝了好几回,替她心痛。莘夕却并不太去计较输钱的事儿,晚上翻翻这本书,读读那本书,记下一二句警语式的句子就费去好大一段时间,或一时展笔铺纸,寄望填首词,偏偏看着白纸,心中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下笔。
她记起梦中曾赠给云峰《高山》、《流水》两首,可惜并不能回忆起一字半句,那飞扬轻柔的芦苇花倒是历历在目。梦中或许单表明了两个自创的词牌,而并没有写出任何字句吧?思索不得,一次偶然翻起记事本,俄儿见到《流水》一首,念及“晓梦已残——”顿时觉得一阵错愕,想不到自己在知觉中留住了一些事物。是为了今日的念及?那一天写下来时怎么不曾给它配一曲《高山》呢?那时若写,也许更贴当些。她仔细琢磨起《流水》,竟也被自己所写的感动,看得悲凉丛生。
“——孰谙些长短?好一个孰谙些长短!我这是在寻问谁呢?仅我自己知道罢了。——莫问梦里人士,念去去仍还——正是痴人说梦!”
读来读去,最爱“遍遍如此寂寞日,纵春风也似秋风般,萧索意泛”一句,她在《流水》一首之下挤入一段小引,写道:
于无知中求有知,寄有形于无形之列;可觉原本无觉,是亦即非;梦中所得,也就不理是非了。
又备下《高山》待写,却因为倦意袭人,念着信手所涂,渐渐昏睡去。
待到次日晚上,冷却了一下日间余下的兴奋,花了近二个小时写就填好《高山》,反复念诵,成得:
不期经年余,更与何处故人共,难从容。白窗荷气透,雨散随风,一野水雾秀色若已梦。偶得雁声,管它为谁送。
堪慨!言来心痛。又是一年流水东,手执存计对照,怎由得、不丝丝愁同?且作笑,毕竟还将辞逢。君别无一语,但愿人在异地心可通。
写完词,仿佛对当日有了一个交待,心里落下不少负担。
这一天开场,仍是兰欣、何满华、鲁立秀三个老角儿。莘夕才和第一牌,就见国栋探头探脑地来了,立刻感到蛮不自在,老觉得那双贼一样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当下开始失误。在一旁抹“上大人”的张家婶和老宋见他少来,这会儿又不如往前的放肆,就奇怪地问他。老宋说:
“嘿,你几时也学得个斯文样儿了!狗还能改掉吃屎的习性呀?”
“时代变了,狗早就不吃屎了,”国栋笑嘻嘻地说。
兰欣看了他一眼,他不做声了。兰欣才说:
“我看他好好的,怎么你们就看他不同了?他没病没灾的,能从哪儿改变起?老宋呀,你是不是见他一时半会儿的没嬲你,你心里不够安神?”
兰欣和莘夕坐的是上下位,国栋拿了张大椅子在夹角坐下来,看两家的牌。莘夕真是如芒刺背,失误接二连三。女人们一径一边打牌一边笑谈着。兰欣忽然瞥见国栋的一只手轻轻弹了莘夕的后背一下,莘夕当下愣了愣,收回了一张正要打出的牌,却正好是兰欣和清一色的二筒,偏偏又放了张九万出来给对家的鲁立秀吊了七对!兰欣立即扒开莘夕的牌看,嚷着说:
“放出来了的字,怎么又收回去了?我倒要看看。”
原来是一对二筒和一张四筒,二筒却是可打可不打的牌。兰欣的脸一下子沉下来,直冷哼。莘夕不解地问:
“怎么回事儿?”
兰欣不理会她,气呼呼地拣了张二筒直摔到国栋的脸上。她翻着白眼儿,鼻孔出着粗气儿,喷着唾沫星子质问道:
“你看清楚,野货养的!你到底是为着哪个,你是哪个的男人?真你妈是个吃家饭屙野屎的**!想想就来气呢,大家来看看我这副挑都挑不出的好牌!明明赢了,一眨眼功夫就输了。”
大家闹明白时,却众说纷纭,也有说国栋混账的,也有讲兰欣太燥的,也有劝莘夕不要动肝火的。国栋灰溜溜地走了。莘夕并不理亏地跟兰欣争辨道:
“他只不过提了个醒儿,你要是把我往歪里想,我绝不依你!你不要以为自己男人是多么值钱的东西,在我,还没好好地想过他呢!”
兰欣想想自己的话原也说过了,才使得莘夕怒红满面,素来在一起玩惯了的,心里也知道她的正经处,当然不想就此翻脸。等大家圆和圆和后,她便拉了莘夕的手,说:
“你还不晓得我的为人?脑子直,说话是两头一般粗,很多话并不是从心上说出来的,你倒当真不成?我一说可就忘了呀,不晓得刚才说了什么屁话。算了算了,等以后你骂我偷谁我都不急,好不好?”
莘夕忍不住又笑,说:
“凭你我交往了这好几年,我几时把你当晚辈儿看了?你脑子直,我几时揶揄过你?真是拿你当亲姐妹一样看待!单看在这份儿上,你也不该为这点儿输赢就口无遮拦地乱放铳!你说,真要是闹起架来,我还说不过你?”
“好了,是我错了,好不好?我给你认几天的错就是了。”
旁边的女人们仍各就各位,边骂兰欣的猖狂,边引得莘夕笑起来。一场小插曲就算告终。丹莲和望云眼见这种事儿,故意从中周旋了几句,心底里已经在酝酿来日的家长理短了。这一点,莘夕可以从她们幸灾乐祸的笑容及闪光的眼里看出来。再想到春风、兰香她们一伙儿南头的女人,心就往下沉,加之银梅闻讯后前来教训,她心里更烦。
她想:我这是何苦来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