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如听见门外有动静,分明有人刚来过。她又羞又急,忙开了门,左右张望了一下,并不见人,倒是门前的竹林子“飒飒”响着。返身,李大顺问她:
“你慌个什么?管他是谁。”
宝如怒意地看了丈夫一眼,说:
“大白天的有人在家,却关着门,人家会怎么想?这都怪你,叫你做点儿正事儿你不想,这点儿上倒积极!”
“这不是正事儿?不成你从来就把这当成歪事儿看?就算给人晓得又怎样?我们在自己家里,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谁那么混胀呀?”一点也没觉得难为情的意思,要宝如给他清理衣裳,自己倒水洗澡去,“放心,你还怕人家说你偷人不成!”
“我还就怕!”
“那你在柳西倒传名儿了!别人就没得小看你的了。”
宝如扔下从大包里清出的一堆脏臭衣服,又拿来大澡盆和洗衣粉,嘴里说:
“你少放屁!慢说没有,便有一丝一点儿影子,也别想在这湾里呆下去了。你以为这是你的家么?做什么春秋大梦!把脸盆拿过来给我去打水。”
“蠢东西!”李大顺听了上面几句话心里不舒服,自用着脸盆打水,且说,“你做事怎么糊涂了?不晓得筹算,等我洗完澡,你再洗衣服,澡盆我还要用呢!岂不两便?”
“你才蠢呢!我洗我的衣裳,你到院子里冲你的澡,不是更简便?又干净,两不误。天晚了,赶早做夜饭,也好让你好好睡一场。你说,到底我和你,哪一个没筹算?”
“你没!”李大顺犟着说。
“嗬!”宝如冷笑了,且由他用澡盆去,对里房尖酸地说,“怎么,赚了几个钱就变了,横了,你不得了了呢!要是象长安哥那样挣个几十上百万的,还有我好过的日子?你以为,这次赚了二千块钱就预备过大爷的日子,百事不消你做,百事由着你,果真就是这么想的?趁早灭了这想法!我劝你呀,先把自己看下贱一点儿,要不,没你飞起来的那一天,就已经摔进泥坑里闭掉了!你以为你是谁呀?不是我瞧不起你的话——”
“你就是瞧不起我!”李大顺在里头说,“我晓得你瞧不起我,有什么办法呢?命不好,又没得个人提携,向来又没什么好机会落在头上,这怪得了谁?我再有本事,也不象你阔表哥一样,找了个有钱舍得贴的老丈人。我有什么靠山?一双白手能造出座玲珑塔来?人生得双善良,又——”
“我最见不得说这种不要脸的话的人!”堂屋里的一个说,“一说来就是没机会、少运气、没靠山,凡是没长猪脑的人听见这话都会恶心!你真巴望老天爷可怜你,朝你李大顺撒泡尿拉堆屎?那你干脆就躺在屋里等着吧,等一千年,等一万年,看有没有机会飞来求你发财,有没有运气送给你大捧的金子银子和钞票!也不担心寂寞,现柳西就有那么几位你的知己一类,你往后就和他们去做成一家人才好,你不说我,我不说你,相互理解,免得听屋里人嚼得心烦!靠山靠山,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能让哪个靠山放在眼里。不要忘了自家底细!”
里面哑了会儿,单有泼水的声音,呼呼啦啦的,好象生着气。宝如一边想得也起气,忖他才回来,忍着点儿。里头那位开了口:
“我怎么忘得了自家底细?我的底细若稍好一点儿,我也免了受这份窝囊气,给千万人耻笑!唉!——”
李大顺的无限怅惘和不欲言明的悲哀都隐含在了那个省略号中,由重重的一叹开幕,却没有结束时。宝如心里说:你能飞上天不成!原来一向瞧不上我们黎家呀!白让你得了便宜,还不知足!晓得他的意思又转到了招赘的问题上来了,便对他说:
“你少往窄道上想去。我跟你说了,当初怎样规定的就怎样做下去,一是一,二是二,我在这方面是没商量的。我的一生都败在了我老娘手里,认了,该换得什么就换得什么,我一分一厘不让!你想顶着个名儿,却名不符实吗?”
“我不是名不符实是什么?我不如也跟了你姓黎?”
“不稀罕!管你姓什么,孩子是我们黎家的后代,贝儿都上了族谱了,成铁了。”
“那是我日出来的,就算是我们李家的人了,天下就这一条理儿。你不要捏着鼻子哄眼睛!”
“算我捏着鼻子哄眼睛好了,”宝如有些难受地说,“你别管。你说你们李家,谁还把你当个人儿了?兄弟姐妹**个,个个儿女成群,他们还把你当回事呢!你不过是条烂根儿,他们早作没你的事儿了。”
“我大姐遇见我,和我谈过,说——”
“说鬼!”宝如捂住耳朵喊到,“你去死!再不要和我说这样的混胀话了。早晚我活出个样儿来,叫你李家一窝猪猡去发烧!特别是那头大母猪,我见了她就三天不想吃饭,要做一个月的恶梦!她敢来这里,我拿粪叉轰她滚蛋!”
“那你把我叉走得了。你就能长寿了。”
“你以为我不敢?没到时候罢了。把我逼急了,我也绝得下那情!以为没你别人活不下去了!”
“少说些大话!你做得了什么?光靠卖点儿小菜能养活两个孩子?哼,除非呀,裤带子放松点儿,横竖这一方的大老板又多,馋的不会少。”
宝如听他说这种话也不是三次五次,所以并不那么急怒,单说:
“你别瞧不起这小菜生意,比你强得多呢!”懒得理他了,摸清得了他的臭脾气。
宝如由丈夫在里房咀七嚼八的没完,自己挑了一担粪桶,夹带了几斤钾肥到菜地里去了。一见菜地,包准她什么烦心事也没了。
太阳已偏得很,但在夏日,离天黑还远着。
宝如走了,李大顺方出来,把澡巾和换下的短裤揉在一起扔在小椅子上,洗了澡的水也不去倒了,却趿着双布鞋到前面竹园子边儿,趴在并不高的院墙上朝里看一杆杆青竹,觉得很是赏心悦目,心里实在没将方才那些斗嘴的话搁着生闲气。姐儿这时回来了,见爸爸在竹园边上玩,参过去,问道:
“妈妈呢?”
李大顺看着女儿说:
“鬼晓得她去了哪儿!你怎么就一个人回来了?贝儿呢?”
姐儿许久没和爸爸在一起,显然有些生疏了。好在李大顺脸上居然挂起一丝笑容,很有点儿慈爱的味道。
“他在姑婆家里。姑婆在家里哭。”
“怎么了?”
“他们说,小安叔在上海杀了人,给公安局抓了。美兰婶子在家里大哭大闹,要上吊。长安大伯要去上海救小安叔,凤云婶子不让长安大伯去,长安大伯打了凤云婶子一巴掌。凤云婶子又和美兰婶子对骂起来,后来又打了起来。凤云婶子揪掉了美兰婶子的一绺头发,脸也抓破了;美兰婶子扯掉了凤云婶子的二粒扣子和一个金耳环,耳环拉弯了,好有意思!凤云婶子的**都露出来了,几个男的望着凤云婶子笑,算他们笑得出来!凤云婶子就拉着姑婆撞,拉着姑爹撞,拉着长安大伯撞,说他一去她就去死了算了。好多人在劝架,丑丑妈劝姑婆息怒,秘秘妈劝姑爹出去,妹儿妈劝的是长安大伯莫打人,铁子妈劝凤云婶子积口德,美华婶子把美兰婶子拉家去了。姑婆才哭得好了些,正和大家商量办法呢。我回来喊我妈去看看,去劝劝,要不,姑婆不怪,人家还要多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