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西的男人就以这四位为范例吗?难道没有志趣高尚一点儿、嘴巴严一点儿、疏于空谈、精于实干的男人了?都像这一帮人物一个样儿好闲,闲得住,学得跟女人们并无两样?再没有更有上进心或是野心勃勃的角色?
若是这样,柳西还称得上什么好湾子,有何前途可言?真如易老谓所说“守着个财神位儿的穷光蛋”吗?当然不是,易老谓言过其实了。然而他也是传的别人的话,话一经传,自然两样。若说柳西算不得是好湾子,我问你,为什么方圆的好姑娘都慕着往柳西许人家呢?这也正是柳西人值得骄傲的地方。
他们总是自豪地说:“小子,你急什么?我们柳西的男孩子几时要为娶媳妇发愁的?嘴巴一张,媒人就慌;眼睛一望,姑娘进房!嘿嘿,你脸上便再多几粒麻子,手脚便再笨拙几分,饶舌儿,歪眼儿,统统成什么问题?保险你找个漂漂亮亮的花媳妇儿!”自傲之意,溢于言表。
和每个村湾一样,柳西自有他的暴发户,且比别处多。暴发的门径颇多,如黎宝如的表哥易长安,生产队时就不安份,壮着胆子出外不知干了一年什么事,回来后成了个小阔人,再后来开了汾镇第一家煤球场,是个公开的小暴发主儿。元生的哥哥银生,本是穷光蛋一枚,恰在此时赶上皮包公司的热潮,人长得阔气,修饰一翻,竟真的骗发了,也赶紧缩了手,回家开了一间小服装店,自己仍去省城武汉做些沙石料的生意,自称还没攒到一百万。
超一百万的,德德一伙儿估计有这么几位:易木官的儿子超超;三贵的堂兄光辉;易大炮的老叔,也就是群英的公公、惠惠的爸爸,叫“铁公鸡王”的易添财。前两个是这几年去上海蹿发的,就正是他们红了一大片,使汾镇人谈上海色变,白去掷了家当的不计其数。后一位老天才是汾镇树立的第一典型人物,是位常年奔波于南北方二地的建筑商,脑子灵活异常,标准的一根“老油条”。
说实话,德德他们对建筑商的财力估计十分保守呢!经易大炮的苦心猜测,上得了大堂的“闷葫芦”还有好几位,其中包括星子和他爸爸易长征。星子不须理论,易长征乃是——这也不奇怪,凡做官的,无论官职的大小,管你是好是坏,是清廉是腐败,总有人对你进行天马行空的猜疑,将你一棒子打死。于是,易长征肯定有问题的议事在柳西甚至整个忠孝村都荡开了,像水波纹一样,自然也会恢复平静。
柳西既然有这么多有钱的典型,那么开头那场选举大会的附带节目,为什么没在柳西找个主角儿?都与易长征有过节吗?仔细看看,这些暴发主儿有哪位还愿意做村民的模范?易长安倒还不错,正道儿,但汾镇现在又开了四五家煤球场,用煤气的也越来越多了,前景并不乐观。去上海做生意,蚀了一大堆。开个小店吗?柳西人还瞧不起呢!他们玩儿惯了,也不是忠孝村多数人有那条件。做大老板,拿自己跟“铁公鸡王”去比比,干吐舌头吧!没一个适合上台吹嘘的,统统不如塔湾的养殖能手刘惠兰名正言顺。况且,柳西的这些阔主儿都早已不在湾里住着了,或在街道上,或是去市里,产业多得很。开大会时,他们没一个在家的。像德德说的:“越有钱越是忙,也越发活得没意思!”——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别人活得有没意思的。
最后才有林海建的亮相,才会有赵幺货好汉作风,也才有小雨当小娜的面对林海建的一小翻夸奖。你敢说,这几句没着落、随口而出的话不会让小娜的心儿动上几动,从而对后来的爱情心理产生些影响?如果没有,她姐姐莘夕也许就不会这样苦恼了,另一个人也可能不会朝思暮想,痛苦得不能言明了。
我们对这“另一个”着墨甚少,几乎忘记了去描述他,目的只是为了让你能够先行发挥一下想象力,看是否能有什么好办法,使他免于沉沦,也看他终究会不会自行放弃虚幻。
柳西也有雅致一些的人物,走的走了(大概回不来了),留的也不宜宣传,是被指为思想消沉的潦倒之人。其它多数是外出打工的男人们,倒算得是踏实勤奋的人。再剩下就只有易大炮这一伙儿青壮年中的渣滓了,不止四个,甚至不止四十个。人家多是没手艺罢了,不像他们这样嘴巴碎。德德的老婆腊月说他们“跟一群婆娘没两样”,真是十分中肯的论断。我们权当是给柳西的女人们做了些小补充吧,虽然他们个个自视为大男子汉,顶天立地,不屑与女人为伍,从来不掺进女人堆里说话。
易大炮和三贵等四位男子汉在一起大骂易老谓之后,过了大约一个礼拜,也就是说进入阴历六月份了,天空透蓝,一丝游云也不现,太阳热情过分,吓得人们纷纷躲在家里不出门。天天都是这样的。正是万木生长的极盛时期,也是汾镇人最为害怕的一个季节,一年中巴不得扣除去的一段光阴。种得好而且不愁水源的早季稻谷都撒籽了,就将黄尖。可惜的是旱了许久了,高处坡地的水稻田都干裂出了豁口,太干旱过了的已经卷了叶片,收成已然无望。
全镇的地貌不同,旱情稍有出入。一人小镇,企业免谈,当然更须重视农业。不予好好合作的老天爷把一表人材的陈镇长和他的一群副手们搞得焦头烂额,不亦忙乎。他们整天东奔西跑,指挥调动抗旱工作,眼见给太阳烤黑了几分,且大约流汗太多的缘故,皮带都紧了一个眼儿。
忠孝村的旱情相当严重,易长征难免于奔忙于日夜,组织人员清渠引水,另动员各方人众积极安排灌溉各自田地的工作。忠孝村的农民们像是一盘散沙,又倔强又小气,把个人利益看得高于一切。大多数人底下喜欢搞些小破坏,给干部工作增加点儿阻力,看人家遭殃心里就快活,不懂合作,不知道配合的好处。看见一点有利可图的事儿就想独自占有,排除他人。比如忠孝村,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村集体想当然是有收入和积蓄的。
不是说财富是人民创造的吗?有那么一两位高明的闲人早觑着村委会的钱,想这些钱是属于整个忠孝村村民的,为什么不干脆拿出来分掉?那样才更加公平合理!中赵湾的赵幺货就曾多次说起过这种荒诞的话,大肆鼓动村民。可以肯定地说,就算没人赞同赵幺货的屁话,也一定有人大半数的村民巴不得分享一份集体财产。村里年年收入不少,都派上了哪些用场?大家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却对村委会承担上缴的数额巨大的水利集资、公余粮任务、人头税及各种摊派等等视而不见,他们习惯于对一些有违自己议论的事情装聋作哑。
这次为抗旱引水,忠孝村差点儿没出人命官司,原因只有一个,都想先于别人得到所引之水,各不相让。他们各各振振有词,怒吼震天。结果也只有一个,由个人发展到乡湾之间的大打出手,幸亏拦得及时,还没到动锹动锄头的地步。肇事双方,刘家山头和塔湾的老少媳妇们连哭带咒地把男人们拉回去了,平息了大祸。懒惰的柳西人一不用清理渠道二不用熬夜摸黑就得了便宜,边大说风凉话边让清清的河水畅快地流进了自家田地。为这个,柳西的男子汉们笑得都快掉眼泪啦!而塔湾和刘家山头,双双坚决表示,宁愿自己的谷子死光,也不能让对方先行灌溉。
最后,由镇政府出面作调解,陈镇长亲自邀了两湾的代表去“忘不了”餐厅高谈了一翻。临了儿,溜风的人便见双方代表满面红光、笑意灿然地拉手邀肩地走出来,相互讲着俏皮话儿,言归于好。想看好戏的人们只能就此作罢,另作一翻别样的想象了。
然而在农忙双抢大关前的偷闲日子里,柳西的女人们并不惧怕炎热的天气和刺耳的蝉鸣,仍然借麻将牌或“上大人”对抗着日间闷热所带来的浓浓睡意。麻将的魅力无穷,简直可以说无与伦比!你说,在一个昏昏欲睡的伏天的午后,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一个粗鲁的女人神情专注、精神集中、思维灵活、手脚利落?她们一忽儿笑逐颜开,一忽儿神色沮丧,一忽儿血脉奔突,一忽儿虚汗淋漓。今儿赢得欢喜,明儿输得可气,如此生活来,女人们倒也能在“忙碌”中忘掉一些积累起或是幻觉起来的小小的不如意。
富枝和茹英岂不是这样的吗?她们各有各的烦恼之处,欢乐所在却相同。富枝呢,天天有场子赶,东也去,西也去,老也来,少也来,且男女不论(当然桂华除外;顺便说一句,桂华自骂了侄女后,果真再也没理她了!)。茹英却怪,玩牌也认人,确立了一条法则叫“三不来”:人不对路不来;钱不对路不来;场子不对路不来。原来茹英是个性格极辣的人,不爱赊欠,手脚快,怕和手脚慢吞吞的人玩儿,讨厌好唠叨的人,加上认场子,不去家里脏乱的人家,所以能玩儿的机会减少了大半。一旦没事儿,心情好便好,心情不好时,摔碗砸盆地好不吓人,一家人把她当活菩萨供着。这里且不多说她了。
整个柳西,单有一个女人天天在日头底下流汗劳作,侍弄田地里的茂盛的蔬菜,并不理会女人们玩笑时的热闹场面,埋头苦干,以苦为乐。可不就是那个搬迁来的骆山女儿黎宝如吗?
黎宝如种出来的菜眼红了不少人,她本人也成了诸多看不惯儿媳的婆婆们喜欢夸奖的对象,倒惹得那些好闲适的妇女讨厌她,说她勤快过头了,太愚蠢了,真是天生的山里的贱骨头!其实,她们心里确实佩服宝如,想到自家一点子菜园子都荒芜了,长不出几碗鲜嫩菜蔬,成天靠买菜过日子,私底下也着实惭愧得很。有时候提起来,她们多要叹息宝如,对宝如既同情又厌恶,但对宝如的人品倒没异议,众口一声地“好”。
宝如长得俏皮伶俐,日常又素净,缝缝补补的衣裳穿在那等妖俏的女人身上还未必比得上她。她人又和气,嘴巴甜,人缘好,和谁都谈得来,外面说话又小心谨慎,从没得罪一个人。人见了她那温柔的样子就不至对她产生恶感了。她却并不是常去人家串门儿。
田地忙完了,屋里清理好了,偶有闲空,她也多是去小雨家与小雨在一起坐着聊聊天儿,说些家乡骆山的人事,心平气和地在回忆和憧憬中歇息歇息。再或是一次两次地去找富枝聊家常,富枝多不知去了哪里,门上一把守护神。重与小雨说起富枝时,宝如替她忧虑着,觉得她太糊涂了,把将来当作儿戏。宝如希望自己的话能婉转地告诫小雨。
小雨也不是个蠢人,听得出来,想想自己也是,虽无孩子,家里负担也太重,老的老了,一个挣不来二文,另一个倒要花去三文;小的又更没办法,说不得弹不得,不图他们赚个一文半文的,反而像个无底洞,还不晓得需要填下去多少钱;亲戚六眷,一个比一个穷,没指望能够帮助一下的。一旦说起来,小雨就算性格再好,再乐观,也高兴不起来了。何况,人家背地里说她“丢了孩子也不晓得怄气的,脑子转不过来,缺根弦儿”的话传到了她耳里后,她便将七、八分的乐观天性灭去了五分,也不似往前那么爱笑了,别人逗她,她也少去迎合。她还是觉得宝如和富枝两个好,特别是宝如,每次来就带来一大堆菜,事小情意重啊!小雨的心里很感激她,且听她旁敲侧击,评富枝而警戒自己,哪有怪她的道理?小雨知道,不是看作己内人,别人不全多嘴花费心思。
宝如见小雨一时给说得低下头去呆想,怕她想反了方向,连忙又会说富枝的话来开导她。这一天,照常燠热难当,易老谓说是“阎王收人的日子”,连抗旱的工作也不得不搁下,保住“革命的本钱”要紧。小雨低下的颈项中有些汗津津的。宝如不见汗,光鼻尖上油油地闪亮。姐儿和贝儿在一边儿玩玻璃珠子。姚氏则又犯了头晕,在房里躺着唉声叹气。
“她也是,好像从来不为后头想想,”宝如忧心忡忡地看着小雨说,“条件不好,比人家条件好的还更加惯蚀儿子,由着天宝的性子。我们贝儿比她家天宝真不晓得要乖巧多少倍呢!你也看见了,来源有什么?田地总不如人家种得好,剩不了余粮去变钱;菜园子也由着它长草,菜多贵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光靠买菜过日子怎么行?元生吼了天又能赚几个钱?把菜钱一除,生活用度一扣,光不买柴米算什么?吓死人!——剩得了几个钱哪!亏她那么安心地去搓麻将,又不能保证天天赢。赢了就有鱼有肉,输了呢?我总觉得她太——不好说她。哎,你不觉得元生不大对劲儿吗?”
“啊,什么?”小雨有些愕然地望着宝如,好像没听清楚宝如的话,“你看——”
“我刚来时没见他这样瘦损的,怎么才过多久,就整整干瘦了一圈儿呢?走路也总是没精打采的样子,面色比起易大炮他们来真是差得比不得!八成是有什么病。”
“是吗?我没注意过,总还不是那样儿啊?等我见了再问问她。这种事儿可马虎不得,现在怪病多得很,不料哪个就倒了霉了!”
两个女人帮富枝操心起来,悬悬地说着话儿。这时候,富枝可能正在东边儿的平芝家里担心和清一色,而她的姨妈桂华听她竟然去了平芝家,正咬着牙骂她是“死得够远的猫头鹰、败家星”呢!沉默了一会儿,宝如和小雨都看着地上玩着的贝儿,没在意姐儿走了。宝如又问:
“明辉寄钱回来了吗?在黑龙江还好吧?”
小雨摇摇头,苦笑着说:
“你看看我妈就该明白了,生活过得滋润一点儿的话,她的病也不会犯。我恨不能一分钱掰成两分、三分地去用呢!不说我。你们大顺呢?他还不差吧?”
“哪个见他寄回个王眼儿了?我也没指望他,只求他无病无灾的就算大赚了。莫说他不是那种踏实人,就算好好地挣了命,也落不了几个钱回来。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不如呆在家里,田地也种了,就在附近做做事,钱也赚了。听说明年开发公司要做居民楼,这地方就有事儿做了,不必跑得那样远的。”
“也是,”小雨说,“哪个愿意他出去?门前有事做,少赚点儿也好呀!心里总是很烦,像是掉了什么一样。有时想,还不如跟他一起出去呢!只是你看我们这里,女人少有出远门儿的,出去又怕人讥笑。”
“你不要以为出去有多么好的。我是从来都不想的,怕在外面被人瞧不起。听他们说,外面那些人,根本就不把我们民工当人看,在人家眼里,说得难听点儿,我们农民工不如猪狗!喝去唤来的,背着大包小包在城里奔,像难民一样,叫人受得了吗?到了那一步,还不如去——我就呆在家里种点儿田,不是很好吗?爱横着就横着,想竖着就竖着,多自由啊!”
“如果日子过得下去,当然呆在家里的好。小娜在家吗?好些天没见到她,以为她去市里打工去了。”
“整天呆在家里,亏她!倒是前几天来过一个女孩子,和她差不多大,来住了两天。我以为是星子的女朋友,问桂华,原来是小娜的同学,又是海建的表妹。长得也是蛮好的人材,单比小娜矮点儿,也胖点儿。”
“和小娜一样漂亮呀?”
“那不见得。我说你呀,怎么总说小娜漂亮?说句实话,她要是穿差一点儿,还不如你漂亮呢!不过是穿的、用的都高级些罢了。你要是——”
“人家是有福气的人,我怎么能够去比?我说出一个不需要多好的行头也顶漂亮的人来——莘夕,你也敢说她不漂亮?”
宝如笑起来,摸摸面颊,想想莘夕那张脸,对比镜中自己的模样,简直就不在一个年龄层次上!自己先前还满以为并不显得老气,在农村算是拿得出世的。自打见到莘夕,她就偷偷对着镜子自卑过,嘲笑镜中的那个黎宝如,叹息生活的不同造成的面貌思想上的差异。同样是女人,命运有多大不同啊!她不得不承认,笑着说:
“我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哪有资格挑这个人的毛病?她若是不算漂亮,这世上就没漂亮人了。只可惜生在了农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