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个不错的孩子,很聪明,要是读书的话,也不定能读出点儿名堂来。可惜呀,宝如手紧,舍不得花这钱。”
“按说,种菜卖了不少钱,又做得,又勒得,不跟旁人一样;这回,李大顺又赚了些回,总该有点儿存钱吧?她倒和我说想把房子买下来,我估计长安不会卖。他有的是钱,这东西放着还不是放着?总归是他的。再说,他也不好开价。宝如说,趁姑妈活着,涎着脸好坏买来,自己就有个定所了。不晓得成不成得。她倒是个好人,我喜欢她住在这儿。”
“您吃她的菜还没吃够吧?”小娜讥笑着说,“我看春姑她们可没您这么喜欢她。”又问,“对了,涵洞要是通了,不是要修一条大道,正好往我们门前过吗?这旧房子以后不被拆掉?那宝如不是白买了一场?”
“那是猴年马月的事儿。眼下落个实处岂不更要紧?再说,便拆,这一大片地脚,政府哪有不还给她好地儿的事?到那时就好了,便便当当住在大街上了。真买了个大便宜呢!”
不说这些,桂华又对易长征讲起小安在上海犯事的消息,添添凑凑讲了老半天。易长征把碗筷一放,摸了几把脸,点燃了一枝烟,才说:
“我早晓得的。小安这人——不大对劲儿!长得那么差,偏偏兜里有了几个钱,就动不动地蹦起来要打人。这一回是找人家茬子,仗着带着几个人,想废了人家。人家不过骂了他一句‘小麻雀儿’,这就臊了他,非要钉人家舌头。做是做到了,这不把自己也废了?”
“钉了人家舌头吗?”桂华惊讶地问,“那不成了哑巴了?‘小麻雀儿’是什么意思?不象是骂的话嘛。”
长征吞了口烟,缓缓吐出来,说:
“别人讥讽他个子小,他一向忌这个,生怕不象个男子汉大丈夫,哪忍受得了在众人面前被人这样说?你想,长了麻子的人,你直叫他‘麻子’,那不是用刀戳他?跛子走起路来岂不是拼命装好腿人?你也笑不得他。”
“爸爸真风趣。我看这叫‘掩耳盗铃’,越是这样,笑的人越多。以前我并不觉得小安个子小,这回一闹事,保准一看见他,我就发现他的忌处了!——也不定能不能再见到他呢。”
“我看没问题。我听他们都说了,现在这社会,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拿钱开道,没什么事办不成。不过话说回来,上海可不是我们汾镇。”
“区别是有,”易长征说,“不过,只要有路子,包了事。”
桂华忙问:“这么远的,鬼晓得他们家有没有路子?”
易长征摇摇头。小娜听了几句话,懒得听了,就上楼去睡觉了。哪有睡得着的?又得捱到深更半夜,对着变动不停的电视画面憧憬些遥远的事儿。女儿家的心思在微燥的夏夜里象膨发的种子,迅速生根拨节,生机勃勃地酝酿着花朵。
这里又说宝如一家。姐儿提了篮子回去,宝如见了便说:
“你送个菜也这样难,脚生根了吗?早早也不洗澡,和你爸一样,拖拉性子!还没长活呢,到哪儿就学个长舌妇的样子和人闲扯,这长大了还了得!快去放了篮子,自己把澡洗好。篮子里是什么好东西呀?”宝如当然看见了西瓜,还忍不住问,好象不认识西瓜一样。“小娜家给的吧?看,我叫你去,你还不去呢,这不有好处?”
“伯妈说多谢您了,”姐儿说,“小娜姐要我看电视,我想我还是不看,把西瓜送回来吃了再说。”
“你最最馋的!”宝如笑着说。
房间正玩闹着的父子俩听见“西瓜”二字,早已出来,各就先拿了大块的。小娜原也是看着人数切的,正好四块。宝如和姐儿便只拿了小块的。姐儿到底有些不乐意地说:
“小的总是归我,凭什么呀。”不满归不满,只得就着吃。
李大顺咬了几大口,说:
“哎哟,这瓜好甜!是哪里种出来的呢?”吃得呼呼啦啦的,不理论吃相做到斯文点儿;又说,“在北方尝过刚上市的,跟白水一样,没味儿!那还几贵呢!十块钱一斤!家里卖的什么价?”
宝如吓得差点儿呛着,瞪着眼问:
“十块钱一斤?妈呀!你倒舍得!你发油烧,烧糊了脑子啦?又不是有钱的大老板,难怪年年都是‘竹篮打水’!你几时改得了嘴馋的习惯?三十多岁快四十的人了,还象个小孩子一样不能把自己收紧些。”
“你这人!”李大顺不以为然地说,“你没出去过,不晓得外面的苦处。再要是把自己收紧呀,干脆就不要指望回了。钱算什么东西?‘钱是王八蛋,花了再赚’!”
“那是会赚才好!懒汉编的屁话,你总能记得清清楚楚。你要是还依着自己的性子过下去,我就更不必对你有半点儿指望了。光顾吃,光顾吃,净一张嘴巴!”
宝如说得有些不耐烦,显出丝丝怒意来。每到这种时候,做丈夫的心里就开始打慌儿,却嬉皮笑脸地逗老婆开心起来。他装作认真地说:
“我看人家擦脸用的香粉真好,往脸上一抹,立码变了人似的,再黑的也白了,脸上的斑斑点点也不见了,脸蛋儿白得跟豆腐一样叫人馋。我就想给你买一盒呢——”
“我一没长斑,二没长点儿,又不算太黑,抹成个白板儿做什么?倒招你馋呢!你还不够馋吗?”宝如倒说得笑了,将一粒西瓜籽儿拣在盘子里边,“这个或者可以作种子。”
“你猜多少钱一盒?”
“不想猜。”
“我告诉你呀?”
“也不想听。”
“我还直买了一盒呢?”
“哼,我也不想用,怕人家笑话。你真买了吗?我怎么没看见?”心里竟真巴望能有那样一盒东西。
李大顺哈哈大笑,说:
“我怕买回来反遭你骂,硬是退回去了。妈的,为这个还让臭卖粉的女人笑了我一回‘乡巴佬’呢!哈哈!我看你不抹那些也比她们好看。”
宝如的心冷了,叹着气说:
“好看又怎么样?还不是被猪啃了——”
望望丈夫,把手里的大半块西瓜给已经啃完的贝儿,掉头去了厨房,把厨房里搞得“咚咚”直响。
李大顺扔了瓜皮,抹抹嘴,进房躺下了。姐儿和贝儿被分到了上房去睡,一张床是王家婆叫人帮着搬来给他们的。天趋炎热,床上光垫了一铺薄棉絮和一张草席,盖的是一床破旧的水红色的单子,顶上罩着一挂白棉纱蚊帐,爽净得很,却补出十数个补丁来。上房除了一张床并两个孩子,就只有一口空着的大缸和往来不息的家鼠。但四面墙上贴了鲜艳的画纸,是小娜撕下不要的过期挂历,姐儿瞧着好看,捡回来用小钉子钉上的,给空洞的房间添了点儿色彩及活力。孩子们日间并不曾午睡,也没有午睡的习惯,晚间又没什么娱乐活动,往往睡得早。吃了西瓜,贝儿就打着哈欠趴上床去了。姐儿捱了会儿,洗完澡后,望着墙上的风景画儿出了一回神,给蚊子搅得实在不行,也就睡了。
宝如将摘回的豇豆、辣椒和茄子喷了凉水,搁在高桌上;黄瓜、瓠子及蕃茄则待明儿一大早去摘下。各样菜合起来,一大挑都盛不下,又亏姑妈弄了副板车来,省了她不少力气。打点妥当,进房将一堆零碎钱放入匣子里,因为要早起卖菜,故而她预备睡了。大顺问她:
“卖菜还行吗?”
宝如不理他。
“明儿要不要我帮忙送去?得起很早吧?好在路不是很远,又是用板车推的——种菜就落一点,自己省了菜钱,要赚多少恐怕难得很。”
宝如哼了一声,还是未理他。
大顺俯过去,半压住宝如,说:
“你生的是什么气来?放乖一点儿不是更讨人喜欢?嘻嘻,这次出门儿可谓收获不小,又赚了钱,又让人过了几招,过瘾得很!”
宝如揪了他一把,说:
“你要是会赚钱,我才管你学什么招不招的!没脸的猴子,我就不明白这几个月是怎么过过来的!”
“我就找不得婊子?”李大顺便待实践他的学习所得了。
宝如半推半就,一边骂着说:“你自然少不了动歪心思!也不撒泡尿照照,什么东西!婊子都不会赚你的钱!”
“你又来了。人哪有十全的?你没和漂亮人做过,晓得人家缺点在哪儿?不定正是我们的优点呢!都找漂亮的,这地球上多半人都去死了算了!你不能把我想得漂亮点儿吗?”
“那倒是好方法!”宝如喘着笑道,“可是你的丑相我太熟悉了,怎么能想漂亮一些呢?丑八怪!又懒又丑——恨得人想一口咬死你!一刀剁了你!”
“你咬吧——动不动就朝我撒气儿,看我这回办你的酸!”
这样的夜晚,虽没月亮,于平凡的小夫妻而言,也是极有情趣的。
事后,宝如竟失眠了。她睡不着,对早已鼾声如雷的李大顺嚼了许多话,包括预订着的计划、小筹算,菜市的行情,储蓄的秘密,以及许多不相关的物事。反正她失眠了。李大顺是永远不懂失眠的一个人,他对此一无所知。第二天中午时,宝如又对他说了这些事。他极力反对自己也去卖菜,认为做手艺又本份又稳当,反对买电动三轮车——?一听宝如存钱的数额,他反对不起来了,说考虑考再说。他却在想:她不是骗我吧?哪儿可能呀——难怪口气越来越横了,八成是因为赚了几个臭钱,就自以为了不起了。不过,若真是这样,就值得我——云云,雄心壮志一发不可收拾。
在失眠之夜的次日上午,宝如卖完菜回家,走在兴孝路上时,听见一个女子含怒的声音低低地在说:
“你到底还想等她多少年?”
宝如回头去看,只见二男一女三个年轻人走在一起,都是形容俊美、神情雅致的人物。宝如忍不住多去看了几眼,转头继续走着。她想:好少见的品格!尤其二个男子,在以前还没见过比他们更出色的呢!——呀,那个高个子不是小娜以前的男朋友吗?那女子是在问了吗?他能等谁呢?等小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