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镇在一段日子里象着了火一样地热。每一年都是如此,只是每一年都更让人受不了。人人都知道地球的温度在上升,汾镇既然属于地球的一分子,它当然也不能例外了。大家抱怨诅咒老天爷的时候,好象并不以为社会的发展给人们带来的自姣心理没有多大影响。过去农村没电,一把蒲扇的作用不比目前电扇、空调的小。难道说遍地开花的后者竟不如它们的老祖宗了,或是退化了?地表气温的上升速度若从科学的角度而言,固然是极快的,因为科学领域中的时空概念是如此地广袤,一丁点儿的变化足令人提高警惕!但对于生命短促的人来说,几年、甚至几十年中的变化都是微乎其微的,那算得了什么?一年比一年热,单以皮肤就能准确地作出这样明确的判断,那么,用不着怀疑,人类走向灭亡、地球走向毁灭的日子临近了。地球尽管还只是个孩子,也逃不过夭折的命运。真是这样的话,就是科学家们的问题了,至少跟我们农民无关,尤其与柳西的农民无关。他们是忠孝村的地主之一,占有那么好的投资办厂的条件而居然拒绝任何企业的到来,包括火力发电厂、草纸厂、印染厂,真是对地球的全力贡献!他们是因为达不到要求而拒绝的吗?那也暇不掩瑜。可叹他们成了全汾镇上下嘲笑谩骂的对象。这一点值得思考。
无论柳西人是否因为怕热而拒绝办厂,不屑成为汾镇经济腾飞的领头雁,所幸热也不过那么几天,一俟令人生畏的双抢季节完事,晚稻插上了,就又万事大吉了,只等收成花生和糯谷的中秋时节。做汾镇的农民真好,如果不是有那么多可厌的寄生虫趴附在身上的话。你想,日子确是过好了点呀!不愁吃穿用度,闲日子又多,田里生了杂草,有除草剂;庄稼发了病,多喷几遍药;懒得拾粪聚家园肥料,去买化肥料素复合肥;双抢怕热?方便极了,多的是外来的短工,你出钱,人家出力出汗,保证你不出门就坐等收成。许多农民只是挂着个农民的头衔,实在早已脱产,玩乐得发腻。你想赌几把,随时可以到汾镇来,大赌小赌随你便。不过,提防着被抓就行了。汾镇人好赌,抓他一百回他也不会记性。
做汾镇的农民又当做柳西的人了,他们住在街市口,生活方便且不说,单一个免除公余粮就占了多大便宜!“养子当差,种田完粮”的至理名言在特殊时期失效了。可汾镇每年的总体任务是不变的,这儿减的就要在那儿加起来。于是,离镇中心愈远,农民的土地负担越是重。
柳西的民众们就爱一边自得,一边不满地高谈阔论。自得绝对有益健康,它使人止不住地高兴呀!看柳西人,向来不惮于公开地自夸自赞,他们才是正宗的快活人。
天气热得人有些受不了,但政府与民众竟然站到了一条线儿上,暂时停止了争吵的矛盾,持有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观点。抗旱,抗旱!陈镇长晒脱了一层皮。农民们可不那么怕晒,他们只希望田地里多收获点希望。
早熟型的谷子开始动镰刀收割了,人们却以为双抢不必抢了,晚稻续不续得上还成问题,懒洋洋地,爱动不动。镇里镇外,勤快一些的人呢,赶着做事,谷子已归了仓。镇中的懒散女人占多数,故而并不急。既然大河也没水了,陈镇长也就不再劳神费力地敦促农民们,以为迟早就几天,大家终归收割了事。
这一日,柳西的人果然动作了,一人带动百人,一天之内,全湾的稻子便割倒了大半以上。
黄昏时,天色忽然有点不对头,大家还笑着说:“冲了才好,哪里会下雨了!”富枝田种得不多,幸在只割了一小块,摸黑赶忙去捆好了谷子,码在埂子上了。红菊见了,还和春姑她们谑笑起富枝。她们都是真正弯着腰杆子干了一天,红菊家的割光了,尽铺在田里,以为无事。没料夜间,又刮起了大风。柳西人都跑出来乘凉,望着星斗欢笑,却不见西南角压过来了一大片黑云。
易长征一家在楼顶上,他先见了那云压盖了月亮逼下来,就叫糟了。桂华见了,说:
“管它落不落雨。不过,明年,还是收回一块田种种的好。”
小娜躺在竹床上想着林海建。一会儿,她感觉到一点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下雨了!她坐了起来,又试到几滴小雨点。一时间,四处都有乘凉的人叫起来:
“下雨啦!下雨啦!总算下雨啦!”
“哈!你就不怕一下就不停,到手的谷子都烂掉了?”
“只管下个不停才妙!宁愿冲了也罢,也能插晚稻嘛!”
大家多往家里搬进去了。小娜抱了枕头和爸爸妈妈都下了楼。打开窗户,凉风灌了进来,带着一阵阵土腥气。雨点说大就大了,砸在地上都出声了。一会儿电闪雷鸣,地上的声音夹上了脆脆的水花儿声。
雨点飘进了房间。小娜去关窗户,半个上身就几乎湿透。
柳西这下可安静了,人人都避在屋里,电视也不敢开,孩子也不敢闹,大家只敢小声说话儿,仿佛那雷公真会劈了不敬的人。闪电的光真亮,通明的屋子里也给照得白光闪闪,外面的世界眨儿眨儿地眩人,骇人。雨真个如泼似泻,好象积了几个月的雨这当儿要一下子奔下来似的。干涸的地面吸收不及,喉咙小了,只能听任其肆流漫溢。到处是水声,流水声,溅水声,滴水声,泼水声。风紧雨急。风是悍妇,拼命想折断树木,摧垮房屋;雨是恶少,四处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二者结合在一起又是摇撼又是冲刷,连钢筋水泥都恐惧不安,更别提土墙木架了。倒霉点儿大树转眼间给拧断了胳膊,根基不牢的自然被一把掀翻了,裸露出的根给冲洗得发白发黄。
没砌结实的院墙毫不犹豫地趴在地上,害怕被带上天空的边缘瓦片认为大地终是归属而宁愿早点儿归于尘土。
这是一场可怕的暴风雨,酝酿已久,暴发得迅速突然,令人猝不及防。谷子且抛去一边儿吧,先顾顾雨漏。多少人家,盖瓦的也好,铺板的也好,都解决不了雨漏的难题。尤其是早年盖起至今没重建的屋子,遮得住阳光却挡不住雨的渗漏。晴天还看不出毛病,就象在夜里看不见对象脸上的麻子一样。一下雨可好看了,到处在漏,接了这儿顾不了那儿,那儿在滴,这儿可又落了。有多少脸盆、坛坛罐罐,统统用上都不够!雨小时,家里尚容易对付;雨一大,就麻烦了,外面下不停,屋里往外倒不停。简直是水灾,屋里象个排灌站。哪儿还来得狂风呢!更好了,不漏的地方也打起了倒灌,往下直流。脾气火爆的人索性把脸盆一扔,气咻咻地狠盯着屋顶。焊条儿可以补铁窟窿,目光却补不住瓦窟窿。不耐烦就只能指望雨停。
这场雨不想已经浇了半个小时,还一点儿不见缓势。风婆子跑走了,雨声更见清晰。一个个闭口不语的人介躲在各自房屋里头,才开始担心田里的谷子来。水缺子都关得牢牢的,雨太大,田里会不会漫了呢?这大热的天儿,雨过天晴则无大碍,要是捱上阴个几天,岂不要生秧了?这雨来得也太巧了!这老天爷未免太缺德了点儿!迟不落早不落,偏偏不指着它落时便落下来了,这不是救人,而是坑害人。老天爷的面目这次彻底可憎了。
让我们分别看看柳西的那群女人这时的动态。雨没有歇势,打开门,映着屋里射出的灯光一看,地面上白茫茫成河了。
桂华心里舒坦得很,这和她丈夫的心情形成对比。小娜开着电扇,肯定没有想谷子的事儿。
宝如没有割谷,这一点不愁去,可屋里漏得实在烦人心,正和李大顺小拌着嘴儿,怪男的没捡好瓦漏;姐儿蜷在蚊帐里不敢动,尽管还是很热,不过她又有了一桩秘密。
富枝也在骂元生没用,满屋子大盆小碗的接着漏水;元生生不起气来,没精神地从屋里走到堂屋,从堂屋走进房里。他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对劲儿,老肚子疼,可忍得住,怕说了惹得老婆骂。孩子们睡觉了。小雨家还好,不漏雨,只割了二块稻子,但一家人介很乐观,想又不是一家倒霉,反正家家承着,倒在堂屋里说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