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一个星期,水退去了,一片乱摊子留待农民们自行解决。大家抢收了剩余的稻子,赶着耕作好田地,催在“八、一”前插下晚秧。至于耽搁的,立秋之后也有在要紧不慢地栽种。照传统方式,秋后插秧则是迟一天便少收一成,越赶早越好。除忠孝村这样比较富裕的村组之外,其它湾落的忙季早于发水之前就差不多已收尾。外乡赶短工的人流此时已归散得不乘什么了。
柳西人图方便,说穿了是懒,早订下了一批短工,所以在水退之后,柳西人便快快乐乐地忙碌起来,淹没的庄稼就算在富枝那等并不宽裕的家庭都不值一谈。这一方的人们既束手于天灾,又越发变得满不在乎,不去珍惜劳动果实了。说来你或许不信,可那是事实。他们过的就是一种夹生条件,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结果人人都成了富窝子里的穷鬼。人没几斤几两,倒是眼光高心性高地炫耀着。这在外人看来,都说柳西人会过生活,羡慕不已。
日长夜短,伏日里的生活就那么一天天地渡过着,乡野间到处都是繁忙的农民。太阳已经变得最为炙热,光耀的顶盛时期,抓紧时间领取农民的汗水。农民们抱怨说,怎么越热越忙呢?但实在没有太多可抱怨的,三伏也是转眼儿的功夫就过去了,横竖一年得受住这几天,有什么可怕呢?待谷子归仓,晚稻一下田,又有得好一段闲日子了。柳西不象别处,旱庄稼也种得少,有人根本就不种了。了不得待天气热燥时,草势旺长的时节背上锄头去锄草。庄稼长得太深了的就只能用手拨拨草,再要不,听之任之,收成的好坏只怪一个老天爷。
自然也有精细的农人,虽不指望田地里出产个多大的油头,但性情使然,做事就往好处做,田地里倒也收拾得热人眼,草并不需要去亲手锄,草草喷一次除草剂就了事儿。农活儿也是眼睛上的活儿,能有多大个巧儿?只要人勤快些,收成是不需多操心的。俗话有:只有懒人,没有懒田。在柳西这样一块地少人多的土地上,并不能放眼见到多么动人的丰收景象。
总的说来,人们看淡了,看轻了,不再把收成当一本经去念了。这一点甚至于不仅仅表现在年轻人的心态中。我们发现,就连一些自称吃过多大苦受过多大罪的“杨白劳”们,如今也略显得轻浮了些,仍好以钱、势眦人,着实可叹可厌。
不存在完粮的事,故而热闹的场面也早早在柳西结束了。伏日里的清淡,有一种难得的愉快感觉。早先那种喜好聚合谈取的习俗被电视机击溃了,很少人再愿意顶着毒日头去别家串门儿,除非玩麻将去。人人都宁愿躲在阴凉的屋里看电视或睡大觉。工作结束了,劳动结束了,剩下的就是吃喝玩乐睡大觉。女人们的职责,在得闲的季节里尤显得明白。她们都会赶在上午完成一应家务,挤时间排在午后玩乐。不过时的节目就是搓麻将、抹长牌,或就是叽叽喳喳地评东指西、散布谣言。女人们的心思多乐人啊!她们把五分虚荣、三分善良、二分毒恶掺合到一起,和成一种性格以武装头脑,这一切都可以从她们可爱的言谈话语中寻得踪迹。尤其当十余张表情各异的脸一旦呈现在你的面前,那种情形堪称景观!保证让你除了惊奇,更多的是说不完的乐趣。
首先来说黎宝如。在姐儿遭溺后的小半个月里,她的悲痛逐渐得了缓解。她本是个性格刚强的人,闷气是知道怄不得的。劝的人虽多,反让人牵着记着的难受。而况说句不受听的话,她是个有着相当成见的人,重男轻女,可知试若换成是贝儿,她将又是另一翻痛苦了。如此说来,调整小半个月后,就不必惊奇于她和丈夫李大顺重振旗鼓,继续她的卖菜行当了,仍然自产自销和购销相结合。少一个弱小的臂膀,忙是忙了点儿,可她也觉得竟有些清静了。四口之家突然变成了三口之家,却又象是春日里从身上脱扔了一件厚厚的袄子,反而有些轻松的感觉。黎宝如若是这么一想,又必认为对不起姐儿了,少不得落些泪来。李大顺毕竟是做父亲的,哪有失了女儿而不悲伤的呢?也流过不少眼泪。还一点可以预计,宝如将来会愈发思念姐儿。
在惯常的集合场所,并不易见到宝如的影子。她既不在场,当然就常成为别人的话题了。
另一个茹英,大抵因为无儿,怕和女人们一道去鬼侃。有一种女人,特别爱往别人伤口上撒盐,象西边儿的春姑、红菊及东边儿的平芝、黑姑,都是双子户,那得意样儿真叫人不好形容。这些女人总爱抱上小幺儿,坐下就当着外人的面摆弄小儿裤裆里的玩意儿,一口一声“我的宝贝儿、根儿、传代宝”,好像专门就是嗲给茹英与冬秀她们一伙无儿“绝户头”听的。茹英最是见不得那鸟味儿,遂不去和她们照面,捱在家里扔东摔西地发泄不如意事。易老谓对外人纵有八斗高才,见了儿媳妇的虎威也就噤若寒蝉了,半句不敢训教的,反而只能听茹英鼻子不是眼儿不是地指挑訇骂。可惜竟没有一个劝慰得开这个女人的,茹英变得有些神经质,闭门不出,别人找她,她也爱理不理的。这样一来,易老谓愈见老迈了,他家老婆儿也愈显沉默寡言。勇子呢,早给磨得没脾性了,仍旧那温存样儿,以服贴当作劝慰老婆的语言。他遭到易大炮一伙儿的极度嘲讽。
大半个夏天把小雨累得变样了。明辉回过好几封信,都说立码寄钱回来,就是不见钱的踪影。不能等靠,只能靠自己操持上阵。姐儿的死把小雨吓了个失魂儿,连做了几天的噩梦,再也不敢去钓龙虾了。正好赶上兴孝路上修建统一的绿化带,柳西人承揽的好差事儿,小雨好歹参预了进去,日日打起工来,不但充实多了,还有得钱赚。兼之爸爸易小毛没间断过打零工,日子维持下来是没问题的。可怜明珍又三翻五次地来讨借,小雨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每每愧疚地送走姐姐,暗下里不免埋怨明辉。明素明伟介是十分聪明听话的少年,暑假里去打工,自已挣学费。做嫂嫂的看在眼里,到底有些不忍。明伟是男子,学习成绩在学校总是名列前茅,预计是有希望考出去的。这又是个难题。能考出去当然是幸事,但骇人工合成学费呢?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小雨抱定,拼了命也要让明伟出人头地,替自家挣口气。
要知道,柳西自古至今,还没有出一个象样的文人呢!这一两年出了几个大学生,也不是走正道儿念上的正经大学,花钱塞进去混文凭的末流学校罢了。明伟日后若是——小雨倒替明伟设想了一条坦道。当然,她还没有思考到回报问题。她没有那么贪婪可厌,因为天真、纯正的感情尚在她身上存在着。唯一让她渐渐生烦的是婆婆姚氏,生活水平稍有下降,她就出现犯病的苗头,常把人惊吓一场。姚氏的为了讨得大家同情而唉唉哼哼、啰七啰八的做法儿真让小雨生气。好算小雨控制着自己,一听到姚氏的艾怨就赶紧打岔离开去。
小雨觉得打工虽累,到底赚起钱来有些意思,就拉了富枝同去。富枝把元生支去了,说自己患了贫血,受不得热和累,倒成日里搓麻将混日子。一段时间得了输症,富枝把元生的祖宗婆婆都骂得快要复苏了才罢休。小雨笑她憨人有憨福,当然勉强不了她。富枝反以为小雨太傻,放着舒服日子不知道怎样过。
在她,第一,有了儿子,天下最最大的一件事完成了;第二,小日子无灾无难的,受天照应,并不求大富大贵;第三,谁就必定得给儿孙创造个金山银山出来?多少儿女还守不了无限江山呢!况且,元生再奔命个二十年的,还所不能替儿子建起一座楼房来?她才不急。至于儿子以后的婚事,那是他自己的造化,随他自己去争取。
富枝竟不羡慕任何人,真是奇哉怪哉!倘有例外,也许只一个表妹莘夕,那是姨妈家唯一一位对自己并不见外的亲戚。富枝很喜欢莘夕,不敢拿自己和她去比较。也因为脑子倔,富枝所知道的就只有害怕和无畏两种对照的心理。她害怕外人,特别是姨妈桂华,在姨妈面前表现得畏缩不前、惊恐不定,一旦碰面如临大敌;她对丈夫一家和孩子们则无畏得很,村妇式的泼皮,蛮不讲理,不究生死,坚决压制。她倒胜了,把元生管理得服服帖帖的象只哈叭狗。
富枝赢得了丈夫的畏惧的同时,也赢得了婆家人的憎恨诅咒,以及湾众的啧啧指议。别忘了,为这些,亲姨妈都快和她斩断关系了。而元生,人人都觉得他整个变了人形,必定有什么病患在身时,唯有老婆丝毫不曾察觉。小雨说要提醒的,估计也是忘了。他的分居的母亲因为恨他无能不孝的缘故,并不可怜儿子,口头上是巴不得他突死掉。两个哥哥,金生和银生,从来不跟元生讲半句话,已经比陌生人更疏远无情了。余一个老姐姐,嫁出去千里之遥,顾及不得,不提。
如此看来,富枝一家已处在什么样的位置呢?危险得很!一旦出现险境,又必孤助无援。可叹莘夕的劝告并没有对表姐产生应得的良好效果。富枝虽说很能听进去莘夕的告白,但两人见面得极少,莘夕又是个避免啰索的人,未必会一而再地说什么来。所以要指望富枝受表妹的影响而改变改变自己的形象,几乎是不大可能的。或果如莘夕所料,必得降临一场灾难,这个马虎从事的表姐才地憬然醒悟,从新做起?莘夕自己呢?
顺提一笔,小娜在某个燠热的周末到林海建家去玩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差点儿越了轨,互破了防线。小娜的自制力出乎意料地强,她守身如玉的姿态无疑赢得了林海建的赞赏。小娜向“绝对的胜利”跨出了一大步。家里于是充满了欢乐情趣。桂华越发乐于四下里炫耀,毫不遮拦地透露出小娜年内必定完婚的意思。
当然,女人堆里,万万是少不了桂华的加盟的。没有她,简直可以说三军没有统帅,群龙无有首领。
双抢消停下来,高温天气还在继续,单听听满世界的蝉鸣就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叫唤日子难熬、恨不能钻进冰柜里去的声音随处可听,大家都幻想到隆冬的可爱之处,借以缓解伏日里的烘焖气候,有望梅止渴的意思。爽净如洗的晴空,何不匀给冬天一些呢?云在哪儿?风在哪儿?雨在哪儿?或有传来某处某人的死讯,没人怀疑是给热死的。“热死人”原来在这儿也是存在的事实。庄稼需要高温和阳光,对庄稼并不再过度依赖的农民可不会希望这彼之需求而受此之苦难。终于有一天(每年大约都如此罢?),晴空为乌云所覆盖,雨丝儿落下来,不急也不太缓,风儿轻轻地刮来了,夹着土气与凉气。三伏中旬,雨季到来了。
也就是说,夏天犹如太阳的升落,将从温度的至高点开始往下滑落了。整个汾镇闲了下来。整个柳西更闲了下来。
忙日里女人尚且偷闲玩乐,正儿八经的雨季里,她们还能做什么呢?又是搓麻将、抹纸牌,嫌不嫌烦呀!你可能看也看得生烦了。我们便也奇怪,女人们怎么从不知腻烦呢?麻将牌所制造出的赌博的魅力如此完整地体现在农妇们的身上,毫不夸张,倒象是自然天成的。
柳西竟有凑不了一桌的主妇对麻将全无兴趣,她们被牌客们称作傻瓜,其中包括那个“铁公鸡王”的儿媳妇群英,新近与茹英大骂了一架,被茹英斩钉截铁地扣上了顶“肯定偷了野汉”的帽子。是女人而不玩牌搓麻将,真是人生一大损失。她们只好以四下里嚼舌根儿作为弥补的途径。女人都爱好嚼舌根儿呀,但迷赌博的多数可不是短了那么多时间在桌子上了么?总为了某种原因才不赌的人不过显得犹为闲了些,竟为桂华、春姑一伙儿所鄙。无形中,一个湾子的女人倒分成了几股各自一体的暗流,分帮分派,有趣得很。略微一看,东边儿的有两股三八阵线,一以已经坐了牢的且让易长安白花了几万块钱的易小安的老婆美兰为首,一以易大炮的老婆白娥为首。西边儿粗略分分,似乎也有二个小集团,这里当然要数桂华领导的更为强大了,一则她嘴巴有能力,二则有钱也有“势”。另一组织的代表人物当数伟仁的老婆腊莲,凭的是其悍性。
由此可见,要将女人们团结到一块儿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就好比命令一群螃蟹排成队列。不赌的几位只能分散于各团体,她们的势力太单薄了。
雨季的某一天,两边儿的互相排斥的两伙儿女人居然一起聚在了小雨家的后门口。这时尚没下雨,地上泥泞,可丝毫没有减少妇人踮着脚尖嘻嘻哈哈跑来的兴致。因为上午时,并没有凑起一场麻将来。温顺可亲的小雨一反常态,怒訇姚氏的消息在最短时间内传遍了柳西西头女人们的耳际。既然事态还未平息,当然得去观望观望,实地了解个明白。一串二,二串十的就聚来了。本不打算凑热闹的了结不住诱惑,笑笑搡搡地出了门儿。这下子可热闹了。其实小雨已经没吱声儿了,姚氏则在红菊和葵凤的解劝下越发悲从中来,晕态一阵儿一阵儿地显现,吓得红菊和葵凤几个欲脱不得。
“春姑姐,你也没上场呀!这鬼天气,要么使劲儿落一场,要么就晴了。干这么阴着真烦人哪!”
三贵的老婆冬秀是个头脑简单、不计较细事儿的女人,别人都好开她的玩笑。这时她穿的是一件麻花状的短袖衬衣和一条黑百褶裙,脚上拖着二只都成黑色了的白凉鞋,赤脚,脚丫子里尽是黑泥,趾甲又长又脏。怪不得三贵戏言老婆是济公转世呢!春姑掉头见了冬秀,笑眯眯地说:
“哟!你也舍得出来!三贵不是没去打兔子吗?还不死在屋里陪他快活去!”
“邪婆娘!”
“人不邪,世上绝!”穿红裙子的同一身通绿的春姑站在一搭儿的玲利插嘴说,“谁敢说她不邪呢?除非是那些个假正经!”她含笑瞟了一眼面相生得呆板的宝玲,又说,“冬秀,你怎么不穿那条白绸子的裙子?那比这条好看多了。”
“那不经脏,穿一天就象象狗屎片子要人洗。我才懒得穿它呢!”
冬秀呶着嘴儿朝姚氏拱拱,小声问:
“怎么回事儿?没打起来吧?”
“哪儿能呢?”春姑说,“我们几个是甩干饭的?不象你,成天盼着人家打架,好让你瞧热闹!”
“哎呀,你真冤枉了我!”
“冤枉你什么了?”腊莲笑着凑过来问,一手拉着个腊月。
冬秀笑嘻嘻地首尾讲了一遍,这直落性子让春姑和玲利很瞧不起。玲利瞅着腊月描妆过的那张粉脸儿,笑着问她:
“腊月,德德给你买的什么高级化妆品?”
大家便都注意仔细地看腊月了。有女人捂着嘴笑起来。腊月臊红了脸,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冬秀用手帮她擦擦,说:
“象上的标灰,擦都擦不掉!你抹的时候没照镜子吗?”
“镜子在房旮旯里,光线不大好,我也没顾得。”
“去洗了吧!”
“算了,随它吧。反正没人扒着脸瞧。”
“白眉仙姑!哈!”
“象长的癣块,白的白,黑的黑。”
“平芝,你怎么象是又怀了?肚子这么大的,莫骇你春姑婆婆呀!”
“那倒好呢!可怜我生得起罚不起呀!”
“下午哪几个凑场子?我是当仁不让的。”
“哪个愿意和你来,红菊?赢得输不得的。昨儿赢了她几十块钱,我们家四、五代的男人都给她搞尽了!”
“那好呀,春姑,你就让我赢你几十块,我们家的慢说四、五代的男人,八代十代的男人随你办去!”
“臭嘴!去看看人家小雨,闷在房里也没个人劝劝。”
“桂华婆婆不是在劝她么?”
“还有宝如。”
“有什么好劝的?依我,事儿一过自然就好了,劝也劝不出个两样来。不是吗?”
“那你和你家伟仁扯皮时,再莫要指望有人去劝架,”春姑冷冷地说。
她最见不得腊莲的,所以连和腊莲在一起的腊月也受到了春姑的厌恶。算起来,春姑和腊月还是个扯着关系的半真不假的老表呢。但春姑决定从此不再当腊月是亲戚兼本家了。她装出笑嘻嘻的样子把玲利拉去了小雨的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