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水的人一拨儿换一拨儿。陈镇长终也觉得无法也无趣得很,走了,可能回去开会研究什么东西去了。易长征见他们走了,也带了村委会的几个小干部走了,也有可能回村委会办公室商量什么去了。上边儿随时都有可能下达指示,下边儿随时准备执行。
临到中午时分,看水的人们散尽了,无非是看热闹,一个人带得天独厚来一百人,一个人带得去一百人。人性本就随众得很,加之也看不出个大的所以然来,加之肚子要饿的缘故,堤上、路上已经不见一个特意来看水的人了。水便寂寞地暗暗回旋着向东边儿推进,又反着向西边涌。
水是混浊而又肮脏的,清洁的雨水聚成的溪流似乎成了一条条抹布,把大地上的旮旮旯旯擦洗得干干净净,自己却变得脏污不堪。水面上浮着凌乱的水草、稻草,无数泡沫的阵营中牵绊着数不清的塑料纸袋,并且开始见到死的毒蛇了。浊水形成的**泛出境似的白光,抵着低沉灰暗的天空。天空的颜色是悲凉的、惨状的,尚有雨的样子。
可也是,雨便落不停,淹没了全世界,也是毫无办法的事儿,不这么想也不成。
云峰就能够这么想。昨夜,他赶了个巧儿,夜里起床下楼来,水才刚往屋里浸了一点儿。他知道是发水了,忙喊起大家,先将冰箱沙发抬上了楼,再又打理搬运了几件惧水的物品,诸如洗衣机、电扇、妈妈衣柜里的被絮及可搬的凳椅。小杏慌着将厨房里的米油酱醋也搬到了楼上,就要收拾煤气灶。云峰说:“那不忙,等着看。”金枝将一些小东西的尽往高处搁置,楼下自然无法睡了,把床上都捡妥当了,去和玢宁睡。小杏则在云波的空房里暂住了一晚。小杏心里倒高兴呢!除了玢宁,这几位其实都没落睡安稳,不时跑下楼看浸水有多深,深怕那水会不停地涨上来。楼下搬不动的家具都没了小半截儿了。问题不大,因为雨总算停了。
云峰倒在床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不早了。小杏去集上端回了早点。云峰本打算自己上集上去吃的,看着小杏想想,自言自语地说:
“这天气,恐怕不会来。”
“谁不会来?”
小杏奇怪地问。云峰拿了二个小饺子吃,边说:
“你待会儿把那间空房收拾好了去住几天。天气就算转晴了,底下也得敞几天,东西都得晒晒。”
小杏算算波子假期不远了,只得答应。原来波子的高中生涯只剩最后一年了,学校取消了他们的寒暑假,如常地上学补课,每周也只休半天的时间。倘是爱学习的,没必要个个星期往家跑。云波恰便是个厌恶学习的,况且从学校回家顶多只需要半个小时,太方便了。一家人也都宠他,并不逼他当如何地去念书,一切听由发展。他没那心思,逼他又有什么用呢?况且,读书能读出点名堂又怎样?这一家人都不稀罕。他们可不愿云波变成那种呆头呆脑的书生。
云峰和母亲及玢宁她们的看法并不一样,他自己不爱受约束,就希望人人都跟他一样才好,该怎样就怎样,半点儿强求也不想要。你喜欢读书,向往出人头地?那就全力去做好了;你觉得淡然点儿好、轻松点儿好,日子过得从容些儿的好,那又有什么错呢?你当是自由的个体,不必让任何物事左右你的行为思想。这就是云峰的见解。他最讨厌别人说“你应该怎样”、“你不可以怎样”等等一些导师式的言语(尤其在生活方式上)。假如他不小心说出这样的话来,请相信,他是无意的,并不会要求谁的认同。他对自己的弟弟当然更如此了。他也念过高中,正是忍受不了学校制度和教师的可恶才废学的,这一点儿也不须后悔。他甚至为自己的果决感到高兴。学校是制造一种混合体的地方,即所谓人才的蠢才。云峰认为云波是安全的,幸而不大会成为蠢才。
弟弟的散漫无羁,在哥哥眼里,竟成了一种难得的品质!云峰还说过波子会比自己有出息的话,这又从何谈起?难道是因为做弟弟的更为顽皮、捣蛋?淘气鬼能有什么出息呢?那真是天大的笑话!再除非,云峰一时丧气,过于贬低了自己,以为谁都可以做到比他强。这是极有可能的。他的现状岂不是很令人担忧?可见他也有他的惶惑之处。
玢宁出房来,见到小杏和云峰在一起嘀咕,问:
“聊什么呢?大早早的,多少话说不够!”
小杏瞟了她一眼,下楼去了。云峰也不理她。玢宁这才看见远处的白汪汪的一域大水,惊叫起来。又见后院里浸了那深的水,一应草木都在水里了,不由得跺脚。金枝上了楼。玢宁朝姨妈嚷道:
“您看,这鬼天气!这鬼水!”
“才起来,一大早的!”金枝喝道,“嘴巴胡言乱语的,不讨吉利!说话要小心点儿!”又对云峰说,“你看不会再涨了吧?还好,底下没泡着什么可惜的东西。”
玢宁插嘴说:
“我昨儿听天气预报了,说这几天还有大雨呢!我看我们趁早搬市里去住。”
“这里要是淹高了,市里也保不住,往哪儿逃都没用,”云峰说,“没你说的那么可怕。我也看过电视,是市台的预报,不过有零星小雨。中央台哪儿能报到我们这小地方来?就大体上有可能罢了。”
金枝听了云峰的话,自然无话可说,很相信了。玢宁便问:
“那这水几时才退得了?”
“不知道,”云峰看着表妹说。
“那些树木会被淹死吗?”
“不知道。”
“房基会被浸坏吗”
“不知道,”云峰笑了笑。
“我们这房子要是给浸坏了,那就不会有什么好房子了,”金枝自信又自得地说。
“你看,天会放晴吗?”玢宁还问着。
云峰和金枝齐掉头望望天,没有任何明朗的迹象。云峰还是说:
“不知道。”
他的眉头皱了皱,意思是不大耐烦了。玢宁对这一点熟悉得很,她试着问最后一句:
“不会真是灾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