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卖菜早早回家,雨又洒下来了。宝如坐在堂屋里思念了一忽儿姐儿,掉了几滴泪,就打点清理起家务。王家婆使老姑父送来几根排骨,并嘱咐许多保重身体的话。宝如请老姑父坐下,流泪说:
“本当我去探望关心您们老人家的,现在反承您们记挂爱护,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待几时天晴了,路好走时,再接了姑父姑妈过来坐坐,作后人的万万不会辜负老人们的一片苦心。”
那当姑父的口拙,不善言辞,单将老伴儿的话传来就不知道再有什么好说的了,所以宝如说时就只唯唯喏喏地,一看就知道是个再憨实不过的老农人。
宝如承着老夫妻的顾看,历来就存着万分感激,竟个将自己作成亲女儿般敬伏姑父姑妈。那王家婆心本奇好,又兼娘家骨血单剩此一女,疼惜不尽,更又为姐儿溺毙,其罪责到底算在自己身上,故而将宝如还看在亲生女儿之上地对待。为小儿子的事便已怄积在内胸,忽又出了姐儿的亡故,当姑妈的悲恸不过,一发老迈下去,显出风烛残年的晚景。因思虑舅侄女儿还未真正落户安根,担忧她终有一天会归复回去,脑子里便时常盘恒着那老房子的归属问题。试着问过大儿子几回,不知生意人性格狡诈,装糊涂,并不明确表态。这事只能拖延着观望。
这边说话,姑父随口问了大顺几句,说:
“这车子还能赚得几个吗?”
“雨一下就不能出车了。这些天都没动弹呢。要说跑起来,还是够不错的,总比去卖工的强过。头一次一天净落了五十多块。”
“车子还好跑吧?”
“就是不好跑,容易出毛病。我寻思年底把它卖了,去买一辆大的新的。现在跑三轮的还并不是很多,我看能赚的。又能把他系在家里,一家人安安稳稳过日子。他要是出远门儿也未定能赚回来个王眼儿呢!”
“那可以不种菜了吧?”
“种菜是辛苦点儿,倒也做得有味儿。种菜真比种庄稼强胜。现时年轻,多做做也不算什么的。您说要是全去市里贩菜卖,一来不太方便,二来不新鲜,只能卖些反季节菜。那太贵,买的人并不多。”
正说着,大顺回来了,问候了姑父。姑父便问他做什么去了的。大顺换了鞋子,把雨靴晾在角落里,边说:
“到路边儿跟他们聊天儿了。那些人过得好不快活!”
“哪些人呢?”宝如问。
“大炮、德德他们五、六个人。”
“哟!”宝如笑道,“你还真和他们走一块儿啦?你可小心了。”
大顺抱过一把椅子坐下,椅子“吱吱嘎嘎”直响,象要散架了一样。大顺说:
“你说得也太可怕了吧?我比他们勤快得多。”
“你是勤快,为什么不趁闲空把屋子里整理整理、把这些破破烂烂拾弄拾弄?亏你是个木匠!眼睛上的事儿都不晓得动动呢!”
“贝儿呢?”大顺分岔开话题问道。
“隔壁看电视。不是我叫去的,你瞪我干什么?是小娜喊去的,说有好看的。小孩子,管他做什么?”
姑父见他们夫妻说得合,自己并无多说多问的了,就回去了。大顺问宝如:
“做什么呢?”
“还沾了你的光不成?”宝如说,“又送排骨来了。真正好的就这么一个人。”眼睛又红了。
“姑父不是好人吗?”
“他虽好,还不是看在姑妈的份儿上?姑妈要是去了,我们再没个指望能疼爱的人了。”唉叹一翻,遂无话。
却听大顺说:
“他们议语易老谓的小儿媳妇,说她不大检点,和谁和谁有一腿子。又说易老谓总喧着要整治湾风,原来是晓得自家出了丑事,才消停下来的。要不,依他那犟性!勇子又是个软皮蛋,连睡觉都是在下边儿的,让老婆压着玩儿呢!”
宝如骂道:
“不要脸的东西!你们哪个好像见到人家怎样怎样了,摆明了是在糟鄙人家,一群混蛋!成日里寻人家开心,自己是些什么鸟东西!”
“没风不起影儿,怎么没人编派你呢?不说这些。你没,见隔壁多了个陌生人?那是他们家的儿子,从上海回来了。”
“我没注意到呀。回来做什么的?”
“哪个晓得?他们猜说他是蚀了本儿,没得再混下去的了。大包小包的,好像连家当都搬回来了。他们笑着问他,他吱吱唔唔的,并不明说。但又说生意不好做,就回来了。”
“我瞧你挺兴奋的,巴不得人家破财遭灾才痛快?直是的!”
“我才管它得财失财的!我想高兴就高兴,非是为了他不成?”
“你见了,是什么模样儿?”
“一个鼻子两个眼儿,只是个人样儿罢了。怎么女人好问这个?一看人,先就问人家长相怎样,还想找点儿刺激不成?”说罢望着老婆笑。
宝如臊了脸,说:
“一听,就晓得比你强得多了。要不,你不会急眼儿。”也笑。
却有贝儿提了一大包点心回来,说:
“小娜姐姐叫我把这些拿回再去看电视。”
“兔崽子!哪个叫你拿人家的东西?馋得要死了!”却拿过点心来细看,又说,“真正的上海货!我们没尝过呢!”立码拆了一包吃起来。
宝如白了她一眼,说:
“留给贝儿慢慢吃。你吃了算什么?人家八成没说是送给你一个大人吃的呢!”
宝如去预备饭。饭还没熟就听见桂华来了,忙迎出来。桂华问:
“你屋里还有新鲜的辣椒吗?我们星子回来了,他最好吃辣椒的,恰这时节他爸爸口里生火,一直没买。你卖给我几斤。”
“看您说的!什么卖不卖的。我的饭也就熟了,您回去等着会儿,我到菜地里去摘嫩点儿的,正赶巧儿屋里也没剩的。”
“那个不好吧?”桂华问。
“那有什么?”
“你下午来我家坐坐,这儿也阴凉。我有话跟你说。今儿我也不去搓麻将了。”
宝如便寻思道:看样子,星子定然没有蚀本儿。否则,桂华没这么高兴的道理。不过也不一定,也许桂华太疼爱儿子了,回了自然高兴,还一直不晓得他是个怎样的人,真想去看看,看他姐妹们生得象不象,按理,肯定是一表人材,比那个二女婿强胜。宝如喊了大顺看应着锅里的事儿,自己又去菜地里摘辣椒了。
摘了辣椒回转,宝如直截送去了桂华家。桂华却和小娜在说什么。只听得见小娜说:
“我管她呢!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生点儿病有什么了不起的?晓得她是玩过了火还是怎样?慕在麻将里头,福可大呢!您养的好姑娘!看担心的,要去叫哥哥去得了,我是不可能会去的。”
“我说一句,你总要顶十句,没教养的东西!不怕人见了笑话。你就那么恨她?”
“您倒是问她怎么恨我来!象欠了她几世的仇恨似的。好坏只当没她这个姐姐罢!”
见宝如进来,小娜勉强一笑,说:
“来坐坐。”
桂华接过笤箕,到厨房里把菜匀下,出来便要给钱。宝如抢过笤箕,笑着推道:
“看您!这也值得您这么客气的?快快不要给了,免得我叫贝儿退还来。”
要不是忖着见见星子,宝如早跑了。桂华便罢,说:
“白吃了你家多少菜!我都不好意思了,这不都是你辛辛苦苦地种出来的?哦,你还没见过我们星子吧?他回来就睡觉了,这会儿还懒在床上不动呢!”
宝如不好问什么,应了一声,说:
“您要做饭吧?”
“饭早做好了,单炒几个菜,快得很。”
桂华望了小娜一眼,小娜满不在乎地别过头去。宝如暗自好笑,便叫了贝儿,回家吃饭去了。
这里宝如才走,星子就出来了,是个长身秀俊的男子,气质果然在林海建之上,举手投足间有点象莘夕的模样;只是气色活泛,很开朗的样子,这又象小娜。他扩展着身体,笑着跟小娜说:
“帮我端盆凉水来。”
小娜赶紧去了。星子问妈妈:
“才听你们说到姐姐,她怎么了?”
“哪个晓得?小娜早上去集上碰见她隔壁的徐三娘,说莘夕病得厉害,几天没吃没喝呢!先说要去哪儿玩玩儿的也没去成。你晓得的,一到这种季节,她就变得有些不大正常。这回到底是为什么病了的呢?越发闭在屋子里瞎想了。好在那边的大嫂很不错,要不,我看怎么办!小娜回来一说,我叫去看看,她冲我,不去。我说把天儿接来住着也好呀。她就是不。姐妹两个水火不容。真是我前生的劫数!”
“我正想去看看她。一来大半年不见了,倒想她了,也想天儿;二来,按礼节,也该去她家一回。顺便叫她过来参考参考。”
小娜端了盆水出来,听哥哥说要莘夕过来参考,便问:
“参考什么?”
星子笑着便要说。桂华插嘴道:
“不参考什么。你别管!”
小娜不睬妈妈,对哥哥笑笑说:
“真是专门为相亲才跑回来的?怎么,年内预备做大人了?”
桂华见儿子高兴,嗔了小娜一句,说:
“人家早托信儿来,那边姑娘特意也回了。打电话问你哥,恰好结了账,新工地还没下来,就叫他回来了。总之把事儿定下就妥了,我的心也就操完大半了。”
“我倒不愁,”星子说,“感觉自己老没长大似的。我妈太急了,我看着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