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峰回味了刚才的人与话,看看表,九点多了。外面人稀散了,天还阴着,飘落起毛毛雨来。明知道又是白捱时间,他偏偏喜欢这样子。越是见不到她,越是想见她,越感到希望渺茫,越觉得诱惑力强大。哪一个年代,单相思不比爱情更具魔力,更能令人魂牵梦萦?爱情,虽然偶尔能让你得点儿回报,但真正的快乐最易消失于得到之后。单相思不存在这个问题,幻想帮它解决了一切难题。况且它另有一种不可言传的甜蜜,那就是隐秘。天地间除了我,无人知晓。隐秘往往包含着更多的乐趣,用不着如何去寻求理解与支持。再者,真正的爱情追求的难道是回报?云峰承认有时希望得到回报,但看得并不是很重要。在他,心灵相通是何其不易!简直弥足珍贵!可以代替一切繁琐的形式。难道他以为莘夕与他一样有情相加,是感觉到了?没那么完美的事。
他只不过希望那样,作了一个设想。自己是没话说的多情种子,设想中的莘夕当然站在最好的位置上拥抱着他的爱情。相思苦,相思苦,又有谁知道苦中的欢乐?尤其是在猛然遇见思念的人的时候,心中那种汹涌澎湃的激越感,以及相互问候或只是相视微笑时的无与伦比的愉悦感,一下子可以冰释多少积累的烦恼呀!凡是经历过单相思的人,都会深有体会。那样的日子所引发的种种思索,些些举措,在多年以后依然会光点闪烁,让我们每每回忆,不复遗忘。单相思的结局的非完美性几乎是注定的,因为它的起因往往是错误,要么因为误解,要么是阴错阳差。可见遭遇此情的人,我们也不知该说他幸运呢,还是替他感到不幸。对你如此,对云峰同样如此。云峰会得到一个怎样的结局呢?
再坐了一会儿,云峰就离开了米酒馆。他知道,米酒馆的那个瘦老头和那个胖嫂子不等他走远就开始议语他了。他也不在乎去。回到家,见小杏在堂下的挂历边翻日历,妈妈坐在沙发上,一手捏着香念珠,一手在拣西瓜籽儿吃。大壁钟嘀哒嘀哒地响着。云峰把录音机开了,放了一盒楚剧带子,满屋子里咚咚锵锵地喧起来。金枝回头见了,含笑说:
“我说静,就忘了开这个听听。换那盘《梁山泊与祝英台》,只有那个还听不厌。”
云峰换了,问:
“玢宁呢?又在上面没下来?”
“你一走她就走了,”小杏过来说,“她家里来电话,说她妈妈病了,叫回去照顾一下。”
“没说什么病?”云峰急忙问道。
“没有。”
金枝见儿子一听小姨病了显出来的急态,心里不大舒坦。她放下念珠,拍拍手,叫小杏把籽皮抹干净了倒去,这边对云峰说:
“你急什么?是人都要生病,病病有什么稀奇的?我看我病了你也未必会过问一下呢!她倒是你亲妈不成?”
“我不过问问。”
云峰上楼了。金枝见他不高兴了,冲上面说:
“我说说你,你就给我脸色看!等我死了,你就越发听马由缰了。我指望你什么?我早算过命,我老来无靠的。也不指望那个小砍头的!老的少的、大的小的,全是一路货色!这时过一天算一天,能吃就尽管吃,等你们嫌了,我自觉得很,乖乖搬出去。你先愁着做什么?”
云峰回头冲下边儿说:
“这是怎么了?我没惹您什么吧?乱撒的什么气,我不高兴了骂谁去?”
“你骂谁?何不干脆骂我得了!我就是不高兴。先前我总忍着,总是趁着你的意思。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我早看穿了,你们一个个少来怄我!我怄你们的气早怄够了!对呀,我就是早不耐烦了,今儿找个借口呢!”
“逼我出去是不是?您放心,迟早的事儿,急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的。我会走得远远的。”
金枝便不敢恻声了,见儿子拐过楼角去,才咕噜着说:
“又来吓我,我怕什么?只管一个个都死得远远的,我眼不见心不烦。说什么我逼他,真正放他云家十八代祖宗的臭屁!我还不晓得哪个逼我呢!可不是吗,我八成是老来无靠的,那算命的说得肯定准。波子那小砍头的,比这个稍微疼人点儿,也怕指望不上。他们一个个都见不得我,跟我有仇一样。把我当外人,倒把外人当成亲娘一样看。这一个也是,那一个也是,这不是我生前造的孽?我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把她弄到这里来!你这个死婆娘,现在后悔的什么?活该你得个恶人的下场!小杏,小杏,死哪儿去了?你也合着他们欺负我啦?死女子!”
小杏跑进来。
“瓜子壳儿倒了?”
“倒了。”
“衣服呢?”
“早洗了。”
“地拖过了?”
“您不是瞧见的吗?”
“不要嘻皮笑脸的,姑娘家!饭呢?”
“什么饭?”
“中饭哪!”
“还早吧?十一点钟不到。”
“早什么早?我就要你去做中饭。快去!”
小杏只得去做饭,偷偷骂金枝是个“脑袋有毛病的又臭又恶的老婆娘”。
金枝在菩萨像前艾怨不尽,一会儿骂丈夫无情,一会儿诉儿子不义;刚还祈望惩罚降难,这时又祷告全家平安。观音菩萨享受着香蔼,大约是十分高兴吧,要不怎么会成日里由早笑到晚呢?似乎对金枝的遭遇相当同情,又好像不以为然。金枝把它当作最好的知音,因为它只听不说,不会厌烦她。而况,也不定真有菩萨在天上佑护着自己呢!这才是金枝虔诚和发怒后重新变得安静的原因。动怒是偶然的,几乎成为周期性的。
平常她怕这个儿子,一心逊着他,把他当作珍宝恭奉着,他是最出色的,可遇不可求的。可是,情绪爆炸起来,她会砸碎珍宝,痛恨一切,她的行为是不计后果的海啸,恣意搞出一大片乱摊子留待收拾。她没落到什么好处(无非一吐为快了),过后不免后悔,倒惹得人人不愉快,憎恶她,疏远她,把与她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真是适得其反。她不满的不正是云峰和他姨金丽的亲密友爱的关系?这关系是打小就形成的。金丽没有亲子,但不是已经把云峰抢走了?她是不是蓄意破坏母子们的关系?金枝对妹妹与其之间的亲善友好的情谊视而不见,把云峰腻烦她的罪责归在金丽身上。尽管两姐妹表面上亲热,底子里却是火炉挨水缸——你热我不热。金枝忌恨着妹妹呢!虽然她没有后人,夫妻关系一般,也不比这边富有,但她得到的也多了。不是做姐姐的帮助,谁知她现在还在哪个山沟沟里受苦受难,一世不得解脱?在山里,若是遇上个坏丈夫,凭她不育这一大的罪过,人家不活劈了她才怪!起码也会休了她,让她一辈子遭人唾弃!
金枝想到这些才略略解恨。她又想:好人呀,是做不得的!我一心为她好,谁晓得她总在暗地里给我下什么绊儿?我的心慈,总想是我的亲妹妹呀!她表面上当然把我当好人,可心里呢?那才是关健!金枝倒想得泪眼巴巴的,好像受了天大的冤屈一样。
金丽没有生产过,她夫妻并未作任何诊断,别人都见任祥权精瘦,介指问题出在他身上(这也必是当年他不强于求治的根本原因),金枝怎么就断定是金丽不育的呢?
一会儿,小杏上楼喊云峰吃饭,见云峰俯在前栏上望着远处,一动不动。小杏顺着他的眼光去望,并不见新奇异事。柳西的几个男人在湾口的一家发廊门前闲坐着说笑,一个矮胖的女人混在中间指划着。又有一个穿紫裙的女的——看不出是姑娘还是妇女——走出来,头发染得象一块没光泽的墨炭。小杏回头说:
“大哥,吃饭吧,在看什么呢?”
“你以为我在看什么吗?”云峰笑了笑,说,“我不想下去吃,你帮我端一碗上来算了。”
“你在耍气吧?算了,也不是外人,争几句算什么。”却不敢多说,自下去了。
金枝问她情况,她便叹口气说:
“他说他吃不下去。我看饿病了怎么办?还不该怪您?”叹了口长气,小杏去添饭。
“你说的是。看着讲几句好听的。你也见多了,动不动就怄我,这一屋老少都容不得我了。我以后什么也不说了,这张嘴哑了,这耳朵聋了,就最最好了。”
小杏心里说:那倒太平了!只怕憋不死你!口里却笑道:
“您训导他们还不是现成的?老话道是:慈母败子。您纵容他们,就是害了他们。他们难道连这个都不晓得?我这没文化的人都听得多呢!不过是他们臭要面子,不肯认错,少不得您反向他们陪几句小心。哪一回不是这样?”
“可不是怎的?还是你有心,他们比得你的一半倒好。你看,书念多了有什么好处?把一个个的脾气都念成了古怪堆儿了。还是不念书的受说些,又听话又乖巧。难怪这么多人都不叫孩子呆在学校里。他们不是没钱,不是供不起学费,只是怕教得孩子们都学混胀了。多少样人在一起,一人只一个缺点子坏主意,一个学校该有多少人,还了得!老师也没一个好东西!”
小杏听得忍不住直笑,连说“是呀是呀”的,端了饭菜就上楼了。云峰问她:
“我妈在吃吧?她没怄着?”
“没有,”小杏说,“你见她几时怄得不吃饭的?这才叫珍惜自己呢。不象你。”
“象我什么?”
小杏不敢说了,却捂着嘴笑。云峰也笑了,问她:
“玢宁来电话了吗?待会儿趁我妈不在屋里,打电话帮我问问去,就说我等天晴了去看望小姨。”
“你不要担心。我估计是不要紧的,城里人,又有钱,感冒了都要大惊小怪的,要是什么了不得的病,不早打电话来说了?”
云峰想想也是,吃了几口饭,又说:
“你要回去了吗?我看你刚才翻日历了。”
小杏不作声。
“是了,”云峰看着她说,“这家里也闷人,我妈又不许你四下里去玩儿,你当然不乐意呆着。我有时都想走了呢。”
“去东北吗?不是,又能去哪里呢?”忽笑笑,小杏说,“我没说要回去呀。回去更没意思。我看你,怎么有走的想法?去找点事儿做做,等结了婚,就都好了。”
“大概是吧,”云峰继续吃饭,忽又问,“你没吃吧?你先去吃。”
“我不饿。其实,你妈是很疼你的。我晓得,她一天到晚挂着你,把你看得比谁都重要,只是嘴巴好和心思唱反调。你感觉不到?你一走,那不是要她的命?我劝你灭了这门心思的好。哪个人有你过得舒服呀!”
云峰笑起来,几口扒下饭,把碗筷递给小杏。小杏不好意思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