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寻求(1 / 2)

莘夕又自觉孤单地过了几天。

日间如常,难熬的是夜晚,或凌晨醒来等待黎明之际。切身的苦恼事使她暂且忘了去想云峰。即便偶尔闪现一下,也会觉得那么虚涣,果然与梦无二,极易抛开去。这一点现象若是引起她的注意,或者后路有所改变。当然,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过多地臆想天儿的未来世界去了。她所见的,和平常作为母亲的所寄望儿子的又能有多大区别?她不否认环境对孩子成长所产生的影响是极大的,但也不迷信进了大城市就定能成材成栋的论调。机会确是多了,天性岂可抛在一边不予理会?所以她厌恶韵钗他们,只望永远不要再见到他们。

然而,一当幻想入神了,天儿往往又是以一个都市男子的模式呈现在将来的岁月里的。莘夕可能不会梦想天儿成为一个晒得黎黑、赤脚光脊的接班农夫。这是本能的渴望的表现,并不意味着莘夕瞧不起自己所处的社会阶层。只要有一点愿望能变为现实,她倒实在宁愿守在土地上安静生活。莘夕除了思考、幻想,最能借以消磨时光的是书籍。书有时也同幻想一样有效,能令人忘掉目下的琐杂事,且书又引导着人思考、幻想,那宽解人心的功能确实不小。这一次,她把《新.旧约全书》粗略看了一遍,其中细读的是《传道书》一节,为那“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一句导悟得心灰意冷,不知如何停顿。又念至“万事令人厌烦,人不能说尽”,到“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只觉世事如此,莫不属“虚空”一意,有什么值得再三固执己见的呢?有点听随天儿去留的想法。合上书,毕竟现实更为真实。那本厚厚的黑皮书没能完全蛊惑住她。

她在日光中遣发寂寞,追逐笑声;在黑夜的无边寂静里拥抱着孤独,感受着幻觉的魔力。循环的生活方式令她感到痛苦不堪。她不禁问自己:我这是自寻烦恼吗?这样都是没必要的吗?我须是抱着与她们同样的思想才算得是对的?她们一个个岂不是很不容易痛苦起来?我愿意那样,但怎么做得到呢?毕竟我——

夜深了。夜又一次渐深。什么也看不见,黑暗令人感到一点点恐惧。空气中洋溢着燥闷。窗外是个同样漆黑的世界,星星的光点象行将熄灭的火苗,微弱而绝望。幽幽的灰,罩在那方帘子上,并不见得比通黑稍可安慰人心。什么也听不见,黑暗同样营造着无声。了无声息。声音是属于白昼的,在这时介已眠去。开灯,无益于变化感觉的虚空;关灯,重复的黑暗在窃窃嘲笑吧?嘲笑什么呢?嘲笑什么呢——

残月升起来了。鸡在打鸣,眼朦朦的,头晕晕的,心乱乱的。睡吧,睡吧!有谁能共以商量分担呢?没一个人,想不到一个人!拒绝有那样的希望,也许只除了一个完全不可能的人!也不敢有那样的奢望——唉!或者,应该想想他才好,才会感觉到一点儿温暖。为什么要让自己沉陷下去呀!难道一个虚幻的爱人真那么重要?欺骗自己,目的只是缓解一下现实的悲苦?可她们,他们,她们,所有人,谁不羡慕自己生活幸福在万人之上?谁会想到华美外衣内的伤痕累累?生活,什么叫生活?只为了吃好,穿好,玩好?精神较之于躯体,孰为重要?还会有假吗?一看见他,甚至只是一念及他,满心就是喜悦、温馨。这样美好的情怀永远不会为丈夫所激发!丈夫能够激发起自己的,唯有不尽的失望、鄙视、厌恶。愈是将一切埋在心里不与人说,愈是变得更为强烈。谁会知道乍然出现这样一个令人痴迷的男子,使人不由自主地再三对比,益发为现实感到痛苦难过!

对比,真是可怕的对比!如果尚有一丁点儿可安慰之处,如果——但连假想也不可能!活到这一步,还期望有什么改变?自己改变不了,他人也改变不了,谁都不可能改变。定局已成,小半生已过,光阴实在是于难熬中竟又消逝得极快的。也许马虎一点儿,照样是再混几十年,一晃白头。拧着追求什么?希望虽然无时不在,但希望也最骗人!对自己的那点梦想、那点迷信,已经腐蚀得差不多了,厌腻和懒散扼杀了它们的生命。它们转移到了儿子身上。而他们,他们现在却要将儿子夺走,那无异于欲将扼杀掉她的那点儿不易维持下去的希望。这个可怕的世界,哪有一点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切如同生命一般,总会消失在一瞬间。可惜什么呢?

冷清的月光黯淡了。黎明前,夜气微凉。月白染上帘子。鸦鹊在昏暗中啼闹着,从远的近的大榆树上传过它们的声音。回头,微然见得到天儿的脸廓了。开灯,凝望一会儿天儿,记起他的可爱之处,不禁俯下身子亲吻;复又想到他的可恼可恨之处,便失望在掉过头。忽想到当年当日所做诗词,聚起将有三十余首。一一浏览,悲感丛生,又寻思到一个“值”与“不值”的问题上来,真正感觉万念俱灰也不为过,任何渺小或巨大的希望都不复存在,亦无须存在了。再回想起一些或喜或悲的往事,怔着流了会儿眼泪,顺手拿了纸笔,拟出一首《苦楝枝慢》来,边思绪万千地滤想着,边写道:

抒情达意,只此一种方法;

排忧解恨,岂有第二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