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夕辞了宝如,往富枝家去。不及到得她家,早听见闹哄哄的声音嘈杂成一片。其间又有妈妈的声音最为尖厉,正锐声骂着金生银生和他们的老娘。男人、女人就都劝息着。莘夕绕到土房子的前面,门口聚着三二十人,多数是女人。桂华怒气冲冲地坐在一条小板凳上对易老谓痛斥着元生的手足们。易老谓跟先前判若两人,风干得只剩下一架骨骼,脸上惯有的笑容也消失了,一双凹陷下去的眼睛不太镇定地望着地面,显出一种历世的悲悯情怀。莘夕看着这样一位老人,分明感觉出了死亡的隐秘的预兆。这是每一个人的末路速写像,简单而且逼真。既然人人不免如此,辞世方法又有多重要呢?那么,对元生的同情也是并非必不可少的,那不过是人们习惯采用的一种行为方式。何况,就元生而言,死亡也许是最好的一条路,它拥有的解脱性是不容否认的。莘夕分明这样想了,觉得不必要过于悲痛,但一见指前论尾的女人们个个眼红声噎的,她的眼泪就禁不住溢出来。她觉得母亲的愤怒是有道理的。至少,金生他们的苛啬早有耳闻,且富枝同自家的关系又非同寻常。莘夕放慢脚步,从门外朝里望了望,只见堂下首右方地上停放着元生的遗体,下边儿垫了床棉絮,上边儿盖了床破被,脸上覆了本撑开的小学生课本。遗体边儿有一张小椅子,并不见富枝在那儿号啕。
莘夕因为刚从屋边儿转出来,大家又正议语得起劲儿,不曾看见她。这时,茹英抬头,方见着莘夕,便喊:“莘夕来了!”
大家都望来,纷纷和她客气地招呼,问她怎么得着信儿的。桂华也不乱说了,跑过来围住女儿,也问长问短的。莘夕说:
“我才得了消息,是赶集的人回去说的。我一听就猜到了,再没有第二个。又指望是听传错了,哪想真出了这事!怎么是这样一个倔人!昨天还和他谈得好好的,说等回家料理几天就去省肿瘤医院治疗。他也蛮高兴的,说只想多活几年,守大几个孩子就好了。怎么就寻了短见呢?”
“治,谁不想治?”玲利说,“只怕他忧着没钱吧?”
“你们没听富枝怎么哭来?”红菊插嘴说,“说是莘夕答应先把钱垫上,元生回家说,治好了不怕还不了,要是治不好,那账要她背着怎么办?他这人,顶实在的,这么大没在外面瞎借过别人一分钱,不兴赖人一分钱的帐!”
女人们把重复过几十遍的话又次表述一翻,七嘴八舌地像炸了窝。桂华压住众人的声音,说:
“你们还不明白?要不是他们家那两对遭砍头的狗杂种一遍又遍地跑来刺激元生,说一些叫他伤心丧气的话,他会狠心把自己这么挂起来?老话还有:蚂蚁惜命!元生竟不如蚂蚁了?”
“是,是,”她们大多和着说,于是又都开始叹息。
易老谓木然地坐在一边儿的板凳上,不吭不声,越发显出萎落的气色。莘夕从人缝里看了易老谓一眼,又问:
“富枝姐呢?明儿元生哥才会落葬吧?”
“这热时热天的,人也放不得;他又是年轻人,不可以像老人一样放三天的,湾里合计去买些入殓的东西了,今儿就要赶着拿出去。我看也是众人的一片心,不敢要那太大太好的棺木。将就一般的买就够了吧?你看呢?”
听妈妈如此说来,莘夕说:
“我也不主张在那些事上浪费。大家又不是阔洒人家,家家都有难处,能有那一份心思就没话说了,哪能争个轻重的?只要让元生哥安心入土,其余都不必太过挑摘。况且,又只有我们在各项事上招待大家伙儿不周的,还要等元生哥入土后,大人孩子满湾地谢忱才是正理。”
莘夕说得众人都抽泣起来。桂华听得有理,才说:
“富枝在房里吧,葵凤和小雨在房里撕孝帕。和你中发大爹、那些年长的老人们商议过,说元生虽没入寿,按理没资格受人戴孝,但想他到底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众人戴戴孝,也算看重他,同情他,他也就算没白话一场。只是吹吹打打的鼓乐就免了,那不适合。”
“是那样的,”莘夕说,“这事也不能谈热闹不热闹去。只是我看,好像没有准备开酒席,大家劳神费力的,粗茶淡饭总该将就一口吧?也没必要在这些小事上太计算去。”
女人们都说:
“这忙是该帮的,哪个要计较这一餐半顿的,那他算是人吗?”
“不是我舍不得,大家都推,说这是惨事,就算办了也吃不下。”桂华解释说。
“那任重的人定下了吗?”莘夕又问。
桂华说早定了,人手是充足的。莘夕默念了一下,便进房了。见了富枝,自不必说伤心凄楚之处。小雨和葵凤一边劝,一边也陪着哭。到底大家才静下,莘夕拉了富枝的手,说:
“也不能太往难过处想。你要是怄坏了,这孩子们越发可怜。”
因说到孩子,两人又哭起来。好一会儿,莘夕才又说:
“如今凡事要先在心里有个底儿,不让人捏住话柄笑话你。我们大湾大落的,各种事见得也多,像你这样的人也有几个,她们不都活得好好的?只在她们先能让自己乐观起来,吃苦打拼都当作是份内事。你要一味想着那样过的苦处、可怕处,自己难以忍受,那一生岂不都要溺在苦水洼里去?想想孩子们,他们除了你,再说依靠任何人的话都是不切实的。连我也是,我们天儿虽然说有很多可依靠的人,我不须牵挂着他,但若没人睬他,我也没得闲散的,必须高兴地承担起来各种责任。每个人都不可能按自己想要的方式去生活,说什么快乐和幸福是虚的,因为很可能不存在任何快乐与幸福。我们偶尔感觉到的只不过是臆想的结果。可是人活着,不就得那么没完没了地自愚吗?唉!你以为我是过得很如意的吧?但我并不幸福,肯定也不如你所想的那么幸福。”
富枝听了不大明白,她吃惊地看着莘夕。倒是小雨听了莘夕所说,问她:
“我也信你说的。只是,你既然这么会想,生活过得又是那么地好,你怎么反说你不幸福呢?你做不到自己想的那样?”
莘夕正是怕别人这么问她来,但她不假思索地掩饰起窘态,说:
“想和做是两码事,尤其对我这样的人而言,它们是不能协调的。这可能是我在物质方面可以得到太多的缘故。也就是生活过得太好了,目光开始寻找新的、稀罕的东西。我也不是个容易满足的人。我认为,只有傻子才可能表现出满足的姿态。”她想到易中发,知道他也一定有许多渴求着的东西;还有其它一些看似心满意足的老人们,他们各又存着怎样的希望与梦想呢?“不满足的心态对自己是一种动力,它对社会也是有益的。你有吃有喝有房住,但别人比你活得更有声有色,你不羡慕人家?不努力达到与人齐头并进的目的?大家都好在嘴上说:我这人不眼红旁人,其实心里另有一套。再有人,以为说这样的话会迷惑住大家,他自己更有劲儿去拼去。这样的人也算有心计的聪明人。”
小雨听得忍不住捂着嘴笑了。富枝这才说:
“我看你们都这么替我忧着,可见我的处境是不对路了。我发誓,不会混得太栽,丢了大家的脸,又冷了自家亲人的心。我能亲耳听你这样说,这回要是再不作惊,算我白当你一声表姐,白活了三十个年头儿。你的话我都盛在心里。我比你大,可从来没有你会前前后后地想得远。这回的事儿,虽有大家帮办,也有姨妈操持,可我心里一塌糊涂。你倒指点一下。”
“你以为我懂很多礼节?”莘夕说,“我看在这些事上,你不如多问问宝如的好。就算她避嫌众人的眼光,也少不得指教你的。况且,又有这么多人帮忙,她们历事多,合在一起,要什么主意会没有?你不用担心,只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是。经验不是慢慢积累起来的吗?只一件事我问你,你没预备酒席吗?别的人好说,那打井的,任重的,总有一两桌酒席的人吧?一则那是累人的事,二则说出来太不好听,且不论客人私下会怎么去指评。”
“我见大家都不赞成——也来不及准备,他们说必须赶在今儿下葬。”
“那免了吧,没人争这个的,”小雨说。
“这回能节约就节约好了,”葵凤也说,“你说易大炮他们,剩余劳动力,不累累他们,他们的力气也白耗着。不成他们任了一回重,只为没吃到泡饭,就会掉一大块肉?你张罗得累死,大家嘴巴一抹就完了,那不值。哪个人不说这风气该改改?”
“话是这么说,也不须由我们改起。况且这又不是那些个红白喜事,大家只凑的个热闹。这回大家不是诚心诚意地来尽各自的一份力吗?我觉得反而不能太怠慢了。你们说呢?”
“那怎么办?”富枝说,“你看怎么好就直说,我也不太心疼花这钱的。”
葵凤唐突地问:
“你有钱呀?”
莘夕见小雨也停了手中的活儿望着富枝,便说:
“你们也知道她没积蓄,还有我们家呢!我妈不是吝啬鬼儿,帮着花这点儿钱是不成问题的。只是再赶天忙地地张罗也张罗不出个名堂。在家吃,大家也吃不安心。我看,就去馆子里订几桌。”
“那得花多少钱呀?”富枝听了吃惊地问。
“这个不必操心。你想,事过是来不及后悔的。你有机会把事情做得圆满些,免了日后内疚;而我呢,有机会帮帮你,也免了日后再没可帮你的了,心里系着个疙瘩。这也是两全其美的事。又道是,世事难料,谁知将来我需不需要你的帮助?这回算我放一个人情好了,你要盼着我好,就希望永远不要有还给我的那天就是。不须在心里存着,你和我虽隔着一层,但我从来没把你看在小娜之下。忘了问,小娜呢?怎么不见她?”
富枝听了莘夕的话,感动得不知如何。因想到娘家也有兄长姐妹,近年来越发走得冷淡,她连娘家也懒得回了。那娘家的几个亲的竟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一位表的;他们倒都嘲笑她说:“只说你嫁到了好地方,以为有多大个来头呢!要是都盼着你救济,还不饿死了?”个个不把她放在眼里。若比起来,这边一家倒没话说的了。姨妈是刀子嘴豆腐心,实则疼惜她。小娜冷她,也全怪她没出落,入不了小娜的眼。姨父和星子是男人,内敛些,心思也真是好。另一个莘夕,倒让她总觉得是最亲的人。因又替莘夕守着一桩秘密,答应过莘夕永远不对任何人泄露的,心里敬佩她,对能受到她的帮助也不致感到尴尬。她回答莘夕:
“小娜上午来过两次,就不见踪影了。她不在家么?”
莘夕说家里没人,又说:
“我把妈妈叫进来打个商量。她倒是周到得多的人。”便出去喊桂华。
桂华听她说要去馆子里订席,迟疑了一下,瞟瞟葵凤等人,说:
“钱都让星子带去做生意了。不过,借个万儿八千的也倒容易。”说着又对两姐妹挤挤眼睛。
莘夕不明白怎么回事。富枝却看明白了,说:
“莘夕说她先垫上再说,您不要朝旁人开口。只是不晓得需要订几桌才够?”
桂华略盘算了一下,说:
“八个打井管任重的人,并执事的几个组长、族内的几个为尊的,预计两桌就够了。其余帮忙的,和送上山去的,估计不会超过八桌。这又不是什么张扬的事儿,送他上山的人怕也不会太多。又不在礼拜天,孩子们都上学去了。还有,送上山而不去吃饭的也有。我看,十桌就够了吧?东边儿和南边儿的人都来过,我谢了他们几家,没收丧礼。要不,就七八十桌也未必够开的。那年老昆伯过世,他们在市里做官的儿子有钱有势,捧着个骨灰盒回来下葬,不是就开了将近一百桌酒席?满湾的桌子都搬来还不够,做两趟开席呢!我们那样也不适合,身份也不允许那样做去。只有那个意思就是了。”
“有终胜无,”莘夕说,“我们柳西人又是本份善良的居多,料想不会再有不妥的吧?我去订了酒席再过来。你们说,是就在兴孝路上订,还是到铁路那边去订?”
葵凤发表意见说:
“我们这边的几家馆子又贵,又做不出好的味口。我看,就去那边的‘忘不了’吧?”
“忘不了那么窄小,恐怕一次开不出十桌来吧?”
“那就分一拨儿去‘君子睐’吧,”葵凤对莘夕说,“‘君子睐’是汾镇最有名的馆子呢!干部们哪次不是去这两家?”
“那你爸肯定跟他们熟的。你先去订了,等后让你爸打个电话去招呼一声。他们两家业主都是我们村的,想他们也不敢宰人太深。”
莘夕应了母亲的话,出门与众妇人敷衍了几句,独个儿往路上走。到了湾口,一眼就看见对面马路上停着云峰的摩托车,云峰停坐在上边儿,像在等人的样子。莘夕没想理睬他去,低头往前走。瞟瞟四周,没见什么熟络人。天气无常得很,才见云开日烈地炫人,这会儿又阴暗下去了,且迎面起了点儿风,吹得人凉凉的。又要下雨了吧?莘夕想,好好地怎么刮起了北风?她又不禁装作无意地回头去望云峰,她觉得云峰没有看见她。云峰不在了,大街上往来的都是陌生人。她把眼光再往回望远了些儿,刚巧看见云峰的车子驶进了云家大院。
为什么总要让我看见他呢?她怅然若失地想,我这人多可笑!明明知道他会让我痛苦,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属于我,我怎么还那么渴望见到他呢?这就是人的自虐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