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峰差一点儿失望了。
他觉得这么样和莘夕僵持着是件很可厌的事情。她的谨慎像游移不定的阴魂缠绕在她周围,不让他有突破的空隙。他刚刚以为自己看清了她,靠近了她,她立码又冷起脸来排斥他。他也愿意替她想想,但更希望不要多虑什么。他爱她,她也爱他,这就够了,还有什么不可超越的呢?他感到自己快要发疯了,他等够了!他渴望无拘无束的爱情。洁身自好了这么久的时间,他并不后悔,只想和她面对时不会有羞愧的杂念。这样,就算莘夕不往那方面去想,以为他‘干净’是自然的事,至少也符合了事实,该让他得到点儿感情上的回报。可是,她连一点点小小的安慰也不愿支付给他。有时,她简直显得寡情寡义!女人的心实在是比男人的更为强硬!她们总在瞻前顾后,寻找利已的因素加以利用,观察不利的情况予以排除,才不管已外人的死活。多么自私呀!他真有些恨她!如此的恨意在白天是不碍事的,入夜后,他的心微微躁动起来。
他有属于自己的安静的空间,关上房门,世界就是他一个人的了。他仰面躺在床上,想着她的笑容,那是纯真的笑容,不容他胡思乱想。他坐起,盘着腿脚,仍然闭着眼,这样容易想起她的优雅的行举,那是品德良好的收获,也不许他在思想里加以亵渎。他站起来,听见自己重重的呼吸声,像加力扯起的风箱。亢奋的前凑冲撞着他的大脑,他趴在床上,把头蒙在柔软的枕头里。
枕里的本属他自身的淡淡发香味儿引诱了他,他看见了他和她用力接吻的一瞬。她的脖颈,她的耳根儿,她的下巴颏儿,她的嘴唇,她的舌头——她却总是故意抵抗他——他是不是喜欢折磨所有人?他开始恼怒她了吗?他止不住把她往坏处想,给自己足够的理由以泄恨。他浑身的血液都在突奔着、沸腾着,耳朵里在尖叫,喉咙里在呐喊。一个一头扎进欲望之海的男子,在他的幻觉里会出现怎样的景象呢?反正尽你所想吧。
潮水退去了,只遗留下证明它来过的曾属于它的生物。他乏软地躺着,动也不想动一下,想动好像也没力。
他想:我这是怎么了?自打和她接触以后,我的欲望越来越明显了。莫不是标志着我的堕落?我的精神岂不是愈加萎顿了么?我对做别的任何事都没兴趣,但我也不得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和看法了。是否真该去做些什么事情?当作玩儿也好;或者做些投资,也算对所谓的“事业”有所交待?可是,有那必要吗?不是怕失败,只是没那种动力,没那份心思。我不像个年轻人,没有上进心,没有挣钱的欲望。是不是因为爸爸给予太多的缘故?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了,我会接力走下去吗?最近看了些股票方面的书籍,也不知道有没有进入股票市场的决心。房地产虽说是自家老本行,利润惊人,可自己并无太大兴趣,讨厌那种黑暗过浓的交易。一旦进入,必然迷失自我,丧失所有的尊严,从此变得唯利是图。要那么多的钱做什么呢?
他突然想起了很多以前事。那时,他小得很,应该算是很活泼的。家里气氛还不错,总有欢笑。小孩子是不易伪装的。有一天,他还分明记得那一天夜里落着雨,他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暗房间里的另一张床上多了一个光着身子的瘦男人。他没声响地又躺下,不明白怎么回事。后来,在他知事而感到耻辱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试着设身处地地去想问题。尽管他年龄尚小,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经验。他从心里原谅了所有的人。但是性格已定,他快乐不起来。他淡化了他所知道的任何秘密,只想从中找到一些问题,一一寻求答案。
他成长起来了,镇定得让人惊叹。大家把这归于他的天性,鬼才知道到底有没有天性呢!他严格监控着自己的品德与习气,从不放纵自己的言谈和笑声。这并不表明他不好自由,恰恰相反,他认为自由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公正的教育和优良的品质这不可分割的二者正是更好地认识自由、行使自由、保护自由的不可或缺的条件。试问,同一个农村文盲谈自由,你可能听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吗?当然不可能。正是因为他心尚自由,所以高考落榜后,他中止了继续求学的道路,乘着爸爸各地搞建筑的机会,走过了不少南域北地,见识了许多人情风俗,同时偿爸爸以自由,不去指责他的四方寻找露水情趣。在父母关系的问题上,云峰虽也抱定一个自由论,但总有痛苦的时候让他迁怒于他们。比如,当爸爸在外寻欢作乐时,云峰不免为妈妈难过,知道她无论如何也收不住爸爸的心了;当妈妈与那个瘦男人苟合时,爸爸不知便罢(知道了又会说什么?他对这种事满不在乎),还有一个最可怜的姨妈,她蒙在鼓里吗?她要是知道了,又会是怎样一种痛楚?而云峰之所以痛苦的原因也正在于此。他享受着自由的快乐,常常又忍受着自由的煎熬。
想到这些,云峰不要接着往下想了。他困了。
白天,闲着也无聊,又不想早早地预计日后的活路,他就和起先在新罗的几个老朋友通电话,和他们聊天。聊到理想与未来的话题上来,他就没劲儿。他找理由挂上电话,随后就拨电话给爸爸,问问他那边的情况。云源深深爱着大儿子,喜欢和大儿子说说话,拿了话筒就扯个没完。云峰听爸爸说生意很好,且又让自己的户头里的数字惊人地翻了一番时,心里才算落下。
他不禁又想:我担心什么呢?害怕爸爸跌了跤?唉——我还依赖着爸爸,这才是唯一让我感到可耻的!他给我的越多,我越难过。建议他回来投资实业,他却不想放弃建筑行业的巨大利润,他不屑于赚小钱了。动辄几千万的工程,把他的整个人都悬浮起来了。假如有一天生意场崩溃了,他该怎样活下去?适时收手是最好的选择,他说等几年再看,总不致血本无归的。能那么肯定吗?
放了电话,云峰傻傻地坐着发愣。玢宁在一旁怎样逗他也不济事。丧气是能够传染的,小表妹也觉得好没意思,她渐渐变得无精打采了。金枝免了提问,只听云峰这边的话语,就约略猜得电话线那边的丈夫的话语了。陌生的丈夫!她对他已不抱任何指望。但儿子呢?这才是最为重要的法码。云峰出神地望着电话机上的号码,他真希望时间能像这些写下的字一样,静止住,不要有跳动的变换。时光在流失,生命在缩短,呵!人活着,究竟——到这种问题上,任何人都会感到迷惘难解。但我们也可以把云峰这时的忧虑当作是对莘夕的爱的潜意识的转移。你敢不敢否认爱的动力?不敢的话,就别为云峰的将来操什么心了。要是爱成一场空,你也别低视了云峰。要相信一个男子的适应性。
这么样过了几天。次日就是中秋节了,恰逢在了玢宁妈妈金丽的五七纪念日。金枝记在心里,提早就预备好了,要孩子们一起回新罗老家去。玢宁自然要去。云峰不愿,推说懒得坐车。母亲和表妹见他心情不太好,不好勉强他,料他也不喜欢熙熙攘攘的场面。早晨吃过,金枝让玢宁拨了电话去告诉任祥权一声,又嘱云峰自己要动手做饭吃,不可马虎敷衍三餐,才和玢宁出门拦车去市里。
满屋子只剩下云峰一个人。
他坐在后院里,看着色枯的木叶草卉,一股淡淡的隐忧忽然袭来。这种落寞惶惑的感受是早已熟悉的,多年以前就附上了他。他害怕孤独,虽然表面上似乎是他不断在给自己制造孤独。孤独让他更多地考虑到谁也说不清的未来生活。他不以为未来有多么地美好,生活也没有使他迷恋的地方。当然,他把一个偶然出现的女人看作是生活对他的摧残的唯一报偿。在孤寂的过程中,他离开了莘夕的影子,只身翔越在蓝天上,在没有烦恼忧愁的天堂。他因此更加厌恶现实。没有丝毫值得他快乐的理由。他又想起和莘夕在一起时的情景,不禁十分讶异于那些时刻的美妙感觉。
他爱她,是不须否认的,一个久已产生、只是不曾提出的疑问这时摆出来了,云峰问自己:我是不是过于夸大了这份感情的重要性?它难道果真抵消得了我对生活本身的厌弃?我接近了她,莫不是表明我的精神疏远了爱的本质?就算我得到了她,能肯定我从此就会热爱生活?难说啊!看得见的是,现在的自己远不如没遇见她之前的自己从容、沉静。以前我也不是没有想象未来,为自己的后路做计划,但我是轻松地在等待。可今天,我的忐忑不安、我的疑虑,统统是为了什么?我只怕在下一次见到她时,内心的快乐也不再是单一而纯净的了。
快乐掺杂了哪怕只是发觉不了的一点点哀愁,它也终究会被哀愁吞并掉。不良情绪的力量总是大得可怕的。
云峰有了这样的思考,难保他不对莘夕产生不得不放弃的念头。他还来不及去想象放弃之后的事,甚至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往那方面想去了。爸爸为他存的巨款暂且放在一边不想,他假想了一下他们生活到一起的情形,他愿意踏实地和别人一样地去工作,或许他会开汽车,开出租车也行,再或者经营一家茶楼,维持中等的生活水平。她在家里打理家务,抚养孩子(得有个自己的孩子),做个温柔的妻子就行了,让他每天回家都有可口的饭菜吃,有热水澡洗,有干净的床可以睡。那样也不错,不要什么思想、知识,平安渡日就是所有的思想和知识了。
但是,可能吗?想象与实际总是相去甚远的。即使真的和她结合了,有了那种简单生活,谁敢说思想就会停止运动,自行消解呢?更何况,她也不是个头脑简单的女人,她的想法是不得而知的,他只能凭着直觉作以猜测。他哪会知道她的思想更在深远度上超越了他呢?他只由她所说的“精神恋爱虽然是无奈的,但也是高尚的”这句话度量到她的思想局限性必将对爱产生阻挠。也许她根本就只是舍不得丢弃一场意外的爱情插曲,而她的最终目的并非同他结合?她抱着游戏的态度吧?女人,有象男人一样的真挚感情吗?假如本就没有,也怪不得她了!
云峰千头万绪地把自己都搞糊涂了,他仿佛听见一个阴诡的声音在讥笑自己:“你只要自由和权利,但又没有可付出的,你是在逃避责任,隐瞒你的无能!你所做的一切都莫不显示着你的懦弱和自私!你不热爱生活?假的;你爱着一个女人?假的!相反,你更看重前者,但是你表现在了后者的名上!她的情况可能正跟你的一模一样呢!你说,除了她丈夫,你能够接受她的一切,果真如此?你脸红了吧?没关系,那只是一句普通的取悦情人的情话而已。仔细想想吧!你是个挑剔的爱幻想的年轻人,你的不满将无处不在。所以,休再谈论什么权利和自由,否则,你必须重新认识自己!”
云峰苦恼地站起来,拒绝那么去想。他不愿意让长久的一个希望在一翻思考后顿成泡影。他对自身的认识越来越清晰、深刻,这正是他感到恐慌的原因。生活中,他无法让自己振作,过度清醒的头脑反而会使他受到压抑。那么多的精神病患者,岂不多半是因为他的膨胀的主观观念受制于客观的无情,从而导致精神视点的变异性转移?估计云峰还不会真的成为一个精神症患者。
恋爱中,感觉的主导性是不容抹杀的。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云峰面对莘夕和当他独处时会有绝然不同的心理反应。第一种情况属于感性的交往,感觉尤为突出;后一种情况是理性的思考,感觉退让到了一边儿,发挥不出大的有助于恋爱的效用,甚至起着相反的作用。此时,不也证明了这一点?后面云峰与莘夕的相会也可以佐以证明,或者还能够阐明云峰的心理反应起着变化的内在联系。
云峰听见电话铃声响了,忙去接了。他想至少是个认识的人,来讲几句话也还不错。是谁呢?——李青!他说他不在哈尔滨,现在一个人在北京。
“你干什么?走这么久才吱这么一声儿!”云峰听李青的声音沉沉的,觉得他在北京没好日子过,不定卖着什么苦力,“不好就回来?”
“没说不好,”李青顿了顿,说,“你还好吗?”
“总那样儿。”
“——爱情有进展吗?”
“怎么说,也许吧。”
“你不高兴?怎么了?”
“到底在北京做什么?你爸你妈都担心着,好坏替他们想想。没有不好启齿的,要不也就写信回来。写信也没时间?”
“不要问我,说说你。还没心思做什么事?恐怕这样下去也不行。迟早有一天,你爸不再精明,或有什么失误,手下那一大帮人都靠不住了,到时候你怎么办?建筑行业风险也大,一旦闪失一次,再翻身就难了。你又不愿意去帮他,波子又还年轻。不如——”
“你有什么建议?”
“每个人的梦想虽然都不一样,但有时我们是身不由己的。不要太多想自己的理想,要面对现实。现实就是拼搏,奋斗,挣钱,博得好的名声,你何苦避开着它?抛开一切杂念,去帮你爸爸,你或许发现得了新的乐趣。再要不然,离开汾镇,永远离开那儿,把家搬到市里,或者武汉也成,找份工作,无所谓什么工作,能混着就成,起码不会给人造成误觉。然后结婚,和谁都没关系,只要不是你强求着的那一位。以后有时间就学习学习,充实一下生活。那样岂不是很好?平凡的生活就是那样的,不出格,不犯众。”
“可以考虑。我甚至都快怀疑起自己爱的可靠性!我看不见任何支持我去爱她的力量。我不明白——我看着她,只能远远看着她,远远的,走近都不许。我觉得我的愿望并不是不切实际的,而是那样微小,怎么就实现不了呢?真的,我知道实现不了。我不怕什么,但她好像什么都怕,这又实现得了什么愿望呢?她连让我接触一下都会变得惊惶失措。我最怕她感觉到我是在羞辱她,那岂不是对我的羞辱?——在听吗?你可能讨厌听这些的。”
“你说。”
“我让她明白了我的意思。令我无比兴奋的是,她也爱我!你信不信?”
“嗯。”
“她确实爱我!我不怀疑这个!但她躲着我,抗拒着我。她说她有无数的理由不接受我的爱,也没有一丝理由坦然认可它。她显然是个活在理由观念里的人,一切都需要理由。爱难道不是最大理由?你说呢?”
“很高兴她会拒绝你。我认为,‘爱’在爱情中不能算是理由,理由是外在的因素,跟你心里怎么想没有关系。我也爱一个人,可以为他做一切能做的,但我自认为没有取得的理由。理由是外在的因素。”
“是吗?我们可不是摆脱不了它的干扰?说说来,中秋节怎么过?”
“无所谓,”李青似乎笑了,他说,“对我而言,没什么家乡异乡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