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家乡吗?”
“都是异乡。——我才不会赏什么月,早没那份闲情逸致了。这节日岂不是人们限定感情的一个借口?我讨厌它!不过,等月亮升起来时,我会想你们的。你打算怎么过?——啊,算了,我不想听这个。你说说别的吧。”
“什么?”
“什么——是呀,说什么呢——以后有机会再通话吧。”
“通话也要机会?这不简单吗?或者你——”
“我不得不往下电话了,交了电话费,我身上就没钱了。不过还好,有一份工作,多少还能活命——真想告诉你一件事,真想——也真怕线上有人听着。我庆幸自己又找到理由忍住了。”
云峰本待说“你怎么混得那样惨”时,听李青挂了电话,只能闭嘴。他心里不禁为李青担心,一边想:他说有份工作,能活命,那也就够了,否则,我能帮他什么呢?他只说他在北京,可在北京哪个地方?北京不是汾镇一般地小。他既然不愿说明详细地址,必是拒绝旁人的帮助的,也许他是对的,那样他会变得更加坚强。又不大明白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想了一会儿,苦笑着又忖道:莫非他也是一个活在理由中的人;我呢?我不清楚。呃——明天晚上怎么过?无它,自然和妈妈她们坐在月光下面敷衍几句,兴许波子还要回。而今天晚上呢?同样有个冷郁的月亮挂在顶上——啊!多么可笑!我这是做什么?多少个有月亮的夜晚,多少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不都也无感触地逝了?这时倒在意起渡过夜晚的方法。不去想什么,睡眠会为你遮住那层可羞的多愁善感。孤独啊,有时岂不也需要一点儿冷酷的坚强来支撑它!
想到孤独,云峰浑身打了个激灵。阳光透过玻璃窗,映照在窗边高椅上坐着修指甲的云峰的背上。客厅里静悄悄地,只有小剪刀咔嘣的小声响和小吊摆钟的忧郁的“嘀哒”声,像深夜耐不住寂寞的啼叹的蛩音。只隔一堵墙,外面的世界怕不热闹得很。
人们在扮演着各自的社会角色,熙熙攘攘中有谁抱怨过闲生的烦闷?但墙内的他却不像属于那个积极的社会里的一分子。他的角色是自给的,无所适从的,恍惚而异常的,那也是他自己。他懂得墙两边的区别,有时他也很神往外面,所以静静地倾听外面飘来的故事,思考一些故事以外的问题。更多时候,他是憎恶那些的,他把外面的世界看作是一个巨大的谁也解释不了的“?”。这不能说明他就喜欢蜗居的生活,他是一只蛰伏的兽类,在他所惧怕的恶劣环境中,他不得不求庇于一种安全的形式。家,无疑是暂时最为安全的居留地。
总有一天,他也一定会走出去的,他对这所吞没了他的肉体的棱角分明的实物早已厌烦不堪了。它诱导着他耗费了多少去而不返的时光啊!光阴难道不是世上最为宝贵的东西?当他冥思苦想时,发现至今他还一无所获,向所不以为然的时光的流失并不曾还报给他一丝半缕堪慰的情怀,他才不禁悚然一惊。蓦然回首——有什么呢?空空的空气而已!他觉得滋味莫名。虚空在他心里播下了种子,到如今,种子已经成大树了,像血管遍布了他的整个躯体,虚空之树的根须侵占了他的灵魂。
他开始反省。委婉地说,他改换了一下思考的角度。他是不由自主的,但也是自然而然的。人到了一定的阶段,无论心理或是生理都会带有转折性地突变一下,有时候外人是察觉不出的,有时候倒是自己蒙在鼓里。只不知道这样的思考是否有益于他对自己心理工程的大改造。
的确,喜爱他的人都必已认为他太“非平民化”了,简直有些理念化,这是要不得的!选择生活之前,旦凡明智的人,没有不考证时代背景和社会实质的,这是取向的关健所在。要不,你就永远在自造的泥沼中挣扎吧,保证没有人违背你的意愿地伸手拉你一把。社会是个设局的大庄家,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小小的赌徒。我们中间,每天都会有几个碰了彩头的小赢家,可绝大多数是绝望的。这绝大多数就是造就极少数的和自戕者的部落。
云峰既不是“绝大多数”,也不是“极少数的”,更不是“自戕者”,他的形象混杂于三者之间,也有可能超越于三者之上外,单独的第四者。
他细致地剪干净了指甲,抬头望了望四下。
闹钟响了一下,时针指在十一与十二之间。日光投下的影子果然缩短了大半,铺在身上倒有些烘热。他聆听了一下,耳畔尚有晚知了的清音,时断时续的,未知它有没有乞讨人的哀怜。这歌者的一生倒是不平凡的呀!他想,它给世界留下了悦耳的一章音乐,我这个思想者的一生呢?倒像海边的一块听凭潮蚀浪剥的岩礁,只有沉默的权利,只有走向灭亡的权利;任何负隅顽抗的意义不过在于展现一种可悲的丑陋的形态——
失望迫近了他!应该说,失望这种概念也是有精神上的区域性的,这儿说“失望迫近了他”,并不是预言他将被失望彻底包围,只是说他可能在载体于生命本质的诸多信念中的某一方面感到大的失望。失望与希望是相克相生的,故而,我们也可以肯定地说,如果他的感觉是对路的,如果他保持住这种感觉,不犹豫地走下去,那么,希望靠近了他。很简单,新的打击的结果往往是新的信念的诞生,后者的魅力无穷。
然而,失望抓住一个小小的机会便会复活成希望。云峰的厌憎与哀叹,究其原因,可以推算到莘夕身上。爱的力量不可低估,虽然形成云峰目下性格的原因是复杂的,但仍然可以假定一下:他若是早经遂达了与莘夕成伴的愿望,他还会惯常地在孤独中沉思(其实更多的是幻想)过去与未来的生活方式如何?他还会自囿于无数社会问题的小圈圈徒然苦恼?他还是个既愤世嫉俗、又一味甘心沉默的“洁身自好”者?假设毕竟只是一种有意图的捏造,云峰哪能活在我们的假设里呢?就算是对他的善意的测度吧。
桌子上有玢宁买回的月饼,没拆开的,两整盒,一盒豆沙的,一盒莲蓉的。云峰拆开一盒看了看,油酥酥的,显然可口得很,便借一个以代中餐了。不是他饭量小,一则没有饿意,二则没有太大的食欲。吃完一个,就不想多吃了,又喝了一罐饮料。饭,他懒得去做。
云峰上楼睡了近两个小时,醒来时汗浃浃地发热,去冲了个澡,穿好衣服。他走到楼台前。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莘夕。
莘夕在远处湾口的一所电话亭打电话,目光似是对着这边。
云峰抬手朝她招了招,她没反应。街面上承着耀眼的阳光,没什么行人。街坊们大多有午睡的习惯,不午睡的就聚合在一起打麻将或抹纸牌,玩的玩,看的看,介躲在屋内阴凉处。虽到中秋节了,气温倒有回升的迹象。云峰忽然想到要她来家里,两个人好好地谈一谈。她若终是不肯放弃过去,他也没法强求她。他要求自己试一试。
她望向这边。
云峰看得出她可能想着的事体。
她搁了电话,付钱。云峰怕她会头也不回地往柳西走。但他又不禁有点儿吃惊,她往这边走来了。她一个人走在黑黑的柏油马路上,像飘移着的仙女。这一下,他的愁苦、烦闷、忧郁,全都消失了,只有喜悦、兴奋、快乐的感觉围绕他。云峰笑了,从楼上下来,站在门口。
她近来了,脸上严肃得很。云峰仍然笑了,说:
“意外得很,没料到你敢来。”
莘夕停下来,隔他有二米远的样子。
“我怎么不敢?除非你不想见到我。”
她望着他,像遥望着远山的山影一样。她在抑制自己。她发觉自己一见到他就变得特别脆弱、渺小,犹如小溪见到了大河。她的眼睛眨了眨,像是两口充满诱惑力的深水井,亮汪汪的,那里面岂不各也有一个水质的世界?
“我不想见到你?真是胡话,疯话!我要是讨厌见到你,那么这个世界就没有我想要见到的人了!我只恨怎么不早让我见到你,早在你结婚之前,也免了这么多麻烦,连见你一面都这么难,像是做贼一样。好啊,你总算拿出点儿勇气出来了。我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呢!”
莘夕晕头晕脑地跟在他后面进了屋。云峰关上门。
“为什么关门?”
莘夕慌乱了,来不及打量屋里。她害怕一种名为欲望的东西从体内升腾起来。她只想对云峰严肃地摆明一个立场:虽然她爱他,但不可能与他结合。昨夜,她被思念搅得一夜没睡安稳。她下了多大的决心、预备了多大的勇气才走向那所大院啊!本来,她是打算约他出来的,不曾想一下子就进了他的家。她心怀忐忑地望着背靠着门的云峰。
他刚洗过澡,头发都还没有干,又黑又亮——莘夕不敢看他,他咬着嘴唇说话的样子极具挑逗性。他半敞着一件黑色方格的衬衣,露着结实的胸膛;底下穿的是一条宽松的黑色沙滩裤,多毛的小腿袒露着;光脚穿着一双黑色灯芯绒布面鞋,骨质凝匀有力。莘夕发现自己到了一个最危险时刻的最危险地带,面对的是一个最危险的人物。但那是她抗拒不开的,也是她不想拒开的。
处境的突变,真令人猝不及防。
云峰也为自己的举动吃了一惊。他开始是根本没有往卑劣处想,然后是控制自己不往卑劣处想,再后来她不觉得有什么是卑劣的了。他爱她,简直爱得发狂了。他什么都不想说,只望着她就很好。她的半遮半掩的惊慌,她的似凄似怒的眼神,她的眼睑低垂的双眸,她的欲吐不吐的嘴唇,她的潮红的腮,她的粉净的额,还有蛾鼻、秀眉,纤嫩的手,修长的腿,哪一样让他看得够?他有点儿呆了。
时间,时间呀!要珍惜!
莘夕抬起头来看着他。她同样是看不够他的。她或许想:反正——我为什么要压抑自己的欲望?我何必装出贞妇的模样来?我需要他,像秧苗需要雨水的滋润一样。即使以后没有结果,那又有什么关系?莘夕微微颤抖起来,她过于激动于即将获得的大激情和无与伦比的幸福,她预计到了。
云峰绷紧了肌肉慢慢走过来,他可能听见了类似神秘呼唤的声音在引导他走向成熟,让他扔掉早该扔弃的。他的心理相当成熟了,他认为他即将需求的东西,没有丝毫可羞的地方。他慢慢把她拉到怀里,然后紧紧抱住她,和她亲吻、深吻、长吻。莘夕抱着他的身体,像地震中的松鼠紧紧抱着一棵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