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时不算晚,不见爸爸妈妈。天儿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听楼上有声响,知道小娜一个人在看电视,莘夕正有点儿忐忑不安,听门外有妈妈的声音在说:
“怕也捱不了几天吧?”
“到了年龄,”爸爸应道,“逃不脱的。”
“听常家婆说有七十三、四了呢,”妈妈又说。
“明明七十二岁,这个我还不清楚?他以前跟我细说过的。”
爸爸边说边推开门。妈妈抱着睡着了的天儿进屋来。她看见了莘夕。
“哎呀,莘夕,你回永福去了吗?以为你不回来了呢。是不是有什么事回去了一趟?”
莘夕看看天儿,也不回答,却问道:
“这时候您和爸爸去了哪儿的?谁家里有事儿吧?”
桂华也不细问莘夕午后的去向了,去放下天儿睡好,转出来说:
“大爹中风了,都呼痰了,怕是熬不过今夜。大家都去看了看。我洗了,说去看,天儿非要跟上,我不敢让他进房里看你大爹,怪吓人的,怕吓着了天儿。这会儿都说该停床了,要挪下来放到堂屋里。我抱着天儿也累人,就拉了你爸回来了。那勇子也蛮可怜的,连打电话给武子都要朝茹英讨钱,遭那恶婆娘的臭骂。也不寻思,钱到底是男人挣来的。我见那样,说,你干脆守着送终得了,明儿十五,武子自然要回的;就不回,等过了,再打电话不迟。你说,要是大爹恰好过了,连勇子也不在身边儿,岂不半个送终的人也没有?”
“茹英送终不行吗?”莘夕笑着问。
“那当然,”桂华说,“要亲生的男丁!这母老虎又没生半个儿,她哪来的资格!老头子本来又不十分喜欢她。好在大丫小丫赶巧来了。”
“我也看出他没多少日子了,只不料这么快!”莘夕惋惜道,“可怜这样一个好人。”
易长征这时点燃上一支烟,吞吐着青雾,望着窗外说:
“又是中秋节了,星子怕有五个中秋节都不在家吧?”
听他这么说,都不言语了。
第二天大早早地,莘夕就带了天儿回永福了。桂华一路送出湾口,才泪巴巴地返身,思量再难见到天儿了,要抱亲孙子又不晓得是猴年马月的事儿。到家见了小娜,也不招理她。小娜纳闷儿,不愿理解妈妈,故意说:
“也活该没让您变成汪婆婆,去受受那多子多孙的罪!她不是逢人便诉苦,说她快被九个孙子孙女儿磨疯了吗?”
“我巴不得那样!星子要是能娶个好媳妇,一胎生五、六个,叫我累死我也高兴!”
“那就成母猪了!”小娜笑着说,“就算有那回事,若是一胎生五、六个黄毛丫头,您也高兴得起来?”
“我不信那么巧!总要杂杂色吧?起码有二个是男孩儿。我看,大多数多胞胎是男的。”
“算了,您也不要做美梦了。说真的,我早替哥哥相中了一位,可巧让这姓沈的臭货撞上了。要不,也少怄这冤枉气儿,再不定年底就能催他们结婚呢!”
“哪里的姑娘?照说,你见准的就错不了。”
“那是当然的!比这姓沈的强了不知几百倍的了。人家可是真正斯文娴静型的,家教好,爸爸妈妈都是有知识的人,走哪儿一站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我看见姓沈的就在心里比定了两个,实在让那姓沈的高了份量。她哪里配得上和我们这些姑娘站一条线上呀!”
“到底是哪方的人?”
“您见过的。”
“谁?”
“还来过我们家呢!”
“什么时候?”
“以前也来过,现在也来过。您忘了不成?”
“芳芳吗?”
“怎么会是她呢!小企鹅!”
“丽儿?”
“她倒想呢!她和小金孩子都有了。”
“秋秋呢?”
“嫁人啦!”
“紫兰吧?她和你一样,是个老大难了。”
“她倒也不差,只是配星子么,太叫星子委屈了。”
“到底是哪个?我可想不起来了。”
“真扫兴!怎么不想不到这最好的一个呢?她比丽儿长得是差点儿,可人品比丽儿的要好多少倍呢!比芳芳长得高多了(比我差一点儿),比秋秋还秀气,比紫兰文静。紫兰太疯了,嫁得出去才怪!您不能拿我跟她比,人家挑她,可我是挑别人。”
“结果还不一样到了一大把年纪!”
“可我已经定好了呀!我死心踏地了,海建也乖多了。再过两个月我们就结婚。紫兰还在等人追求呢!”
桂华看着小娜,只等她自己抖底儿。最后,小娜说出天楚的名字来时,桂华叫道:
“是天楚呀!你不是说过,她非市里不嫁的吗?这个我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为这,我还不怎么稀罕她!”
“原来是这样,”小娜笑着说,“我那话是骗您的。不是讨厌您见了人家就追问人家婚事的毛病吗?其实,她不是很挑剔的姑娘家,左担右搁地才拖到今天的。她现在在市里打工,谁敢担保她没找男朋友?我哥要是有得她的福气,她再也错不开了。您看她不错吧?”
桂华细细想想,笑逐颜开地说:
“不错,不错!”
“性格还温存吧?”
“当然。”
“配我哥正好吧?”
“好,好!”桂华高兴地说,“亏我今儿跟你提起,你快打电话问问天楚,探探消息。我们星子这一面我就当家了。”
“我先打电话给我哥通个信儿,这回给那姓沈的害得不浅,还不知道怎样呢!我哥也怪,轻易不动感情,怎么头一回就上了那种人的圈套呢?我哥要是怄出什么毛病来,您谁也不用怪去,先找凤慧蹄子算帐!”
“你姐抖出真相后第二天,我在街上碰见她,把她臭骂了一通。她说她一点儿也不晓得,也像是气鼓了,要回娘家去讨个明白说法。我才管她了呢!以后臭不理她就是了。你快去办正事!难为你也惦着你哥哥,也多亏你姐有心打听了对方的底细。要不,等接回来,七辈八辈的脸面都给她丢干净了!快去!”
“我发现您和爸爸一样,”小娜不大悦地说,“喜欢把好事往莘夕身上推。我不否认她好,可肯定不如你们想的那样好。”
“我一说你姐,你就不乐。好坏就这一个姐妹,你就不能敬重点儿她?又不损你什么的。保险往后多条来往的道儿,活着也多点儿意思。要不总有后悔——”
“免了吧!”小娜不耐烦地说,“您倒也有一大群兄弟姐妹,您没同他们来往,不也活得好好地?有什么好后悔的?”
小娜说完,也不理妈妈高兴不高兴,自去做喜欢做的事儿去。桂华想着小娜的话,不觉心事重重。但不到下午,小娜索得了天楚和星子各人的意思,向那两位挑明了,各人无不欣喜;回来与桂华一说,桂华喜欢得不得了,把小娜的千不是万不是都忘尽了。
等晚上易长征回了,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月饼时,桂华告明了他。他听了也高兴,说:
“那就叫星子回来吧,最好是把账都结了,不再去上海。武汉也不错嘛,何必非跑那么远的?”
“也是,”桂华说,“海建在武汉不也赚了?事在人为,什么地儿好挣钱也只是一个说法罢了。”
“我也赞成他留在家里。看爸爸,比妈妈还更念着他呢!恨不得把他系在身边。要他一辈子做个离不开家的乖儿子。天楚也聪明,和我们家又熟,你们肯定好接受她。日后他们去城里买了房子,你们给他们带孩子,不趁心如愿了?这姑娘家,我敢打包票,再不会有第二个比她更孝敬老人家的。我看中她的主要原因也在这儿。她没做成我嫂子前,我就和她做好朋友了,不怕她玩儿什么巧心思。她也多少了解我们一家人是什么样子的,我先得让她有点儿高攀的感觉,那样寻我们有利。”
“你这是什么意思?”易长征问。
“没什么意思。其实,从她的口气中,我已经听出了那种感觉了。我拐弯抹角地点白了我的意图后,她不大信地说:”什么?你哥哥?没跟我开玩笑吧?他多高的心性、眼光!‘差点儿没说:“哎呀!我哪里配得上他呀!想都不敢想呢!简直是做梦!’她即使没说出来,我也猜测得到。而且,她一定会心急脸臊好半天,寻思以前来我们家玩儿时有没有不当的表现。这小姑娘,很讨人喜欢的!”
桂华吃着月饼,边笑着说:
“你最会讥鼓人!倒是你自己,小心莫在他们林家丢了这边儿的脸,待他妈也该尽尽孝心才好。人家寡母的处境,谁晓得受了几多苦才把一个儿子扯大成人?听说,海建的叔伯先前待他们并不好吧?那老人家单你一个儿媳妇,自然宠你疼你。你不要忘乎所以,心安理得地图享受。我们盼你享福不假,但不能忘了根本,学那些没脸没皮的小媳妇们。”
“知道啦!”小娜娇气地说,“我们家出去的人,倒有谁敢说是不明道理的?”
“还有他们家小姑子,也不能怠慢了她。”
“那却难!”小娜叹口气说,“实在可厌得很,又丑又懒的!我没名没份的,哪敢得罪她呀!她那样子,就跟我害过她命似的。忍着啦,横竖劝她早点儿找个人家,嫁出去得了。以后若好呢,就承她一声嫂子;若不对路,省了跟她扯得麻烦,我不招理她得了。凭她怎么臭我。好在老太婆和我算为有缘,只是我见她略脏了点儿。”
易长征瞪着女儿说:
“你凭什么挑人家毛病?现在是该你等着人家挑毛病的时候!你要听我的,就丢掉一些横气;再这样自由放任,我们日后也不要指望你了。你姐够叫人心烦的!”
小娜转着眼珠儿,笑着说:
“我哪儿会像我姐呀!我和海建是自由恋爱,以后好坏是我们自己的事儿。我也乐意,不至于怨谁怪谁去。再说,您对我们两个还不放一百个心?我们可都是实实在在过日子的平头小百姓,也不想当什么作家、哲学家的,那一套玩意儿顶贻误人!我姐就是太自傲了,自以为与众不同,结果搞得千万人入不了她的眼,满世界都不合理。您当初要是多管教管教她呀,她也不见得到今儿这地步。”
“什么地步?”易长征说,“我看不比谁差嘛!她也好像改了不少,用不着太让人担虑她去。等几年,她也就踏实了吧?我不明白,薛平又不是丑八怪,又不是没能耐,莘夕怎么就非讨厌他不可呢?我看我们柳西那么多不差的姑娘都嫁得个乱七八糟的男人,不也都快快活活的?”
桂华白了小娜一眼,回头对丈夫说:
“你不要说了。各家的事儿,各家闷在肚子里烂着。人家看我们家莘夕不也是叹息她有福气?她也没在外面宣扬她的不如意事。”
“她也就会摆脸色给我们家里人看,对外人——”
正说着,有人敲门。小娜听得是勇子来了,小声说:
“肯定是他们家老头子断气儿了。怎么凑在这么个日子!”
“我差点儿忘了,”易长征说,“也没想到再去看看。”
小娜大声应着,去开了门。
外面是个风清气爽的月夜,在雅致的人,当为赏月行乐的好光景。在村中,却极少有什么乘夜赏月的风流人物。一则这样的人物渐愈稀少了;二则俗流日涌,便有心附雅,也未必求得个宁静致远的感悟。另一则,传统的意识形态已经动摇甚至发生着变化,新的思想观念在形成,使得人们不自觉地看淡了传统佳节的固有内涵,只表一个形式罢了。这一点,可以从任何一个中国传统节日中清楚地看到。作为舶来品的异国节日同样不能排除大家只图个热闹的内在原因。我们农村人不特在喜事上讲热闹,举办丧事,也好这么说:“只要热闹就好。他活着时也爱个热闹的。”或说:“这样简单哪能行?搞热闹点儿,也算对得起他!”所以,就连丧礼简办了的元生的亡事尚且遭受了不少思想古怪的糟鄙。好热闹或许也属传统,但不是传统的唯一代表,只算作是一笔附属色彩。可而今,图热闹显然已成为主要追求的目标,见得平日里人们的枯燥乏味之处。籍节日渲泄一下向往快乐的本性。跟外国的狂狂节在本质上接近了,又维持着中国人本分、持重、平和的性格特征。真是呆板处见活泼,又可怜又可笑。
今年的月色见得比以往的好,气温又调和适中,实在极宜赏月行乐。然而,多数人被一部粗制烂造的电视剧吸引在了各家的屋子里,不知道屋外的夜晚是个如何美妙的世界。电视文化开拓了人们视野的同时,也起着反面的误导人们审美观念的效果。
中秋夜的柳西,有很大一部分公民却走出了房屋,不为赏月,为的是给作古的易老谓略施吊唁,以表族里亲情切意。晚风悠悠地吹进大门,拂在守尸的勇子妈的呜咽的老脸上,老女人的灰白头发在荧光灯的衬映中微微翻飞着。她的泣音也悠悠地传出大门,散失在清凉夜气中。老幼妇女们相继闻风赶来,围坐在堂下易老谓的尸体旁劝说着勇子妈,然而又不断地粗心地刺激到老太婆。易老谓的两个女儿赶着送节礼来,好坏送了老人的终,这会儿正在茹英房内盘计着。待大家来得满满一堂屋,她二人便出来抚尸大哭,使得众人规劝不停。
茹英倚在门框边自落了几滴泪,也念起老头子的好处,知道众人未必看得顺眼她,她若是装模作样地干嚎几声,不定引得众多嘲笑,故不上前凑合。她心里想着又十分伤心,也感觉对不起老头子。小雨和荷花两个,素是与茹英合得来的,自然拉了她进房开导了一些话。茹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