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时厌烦,不觉得他老人家的好处,日后恐怕才晓得他帮了我们多大的事。我看我对老太婆也狠了点儿,发誓日后改正。你们作我这话的见证,我若改不了,你们传给万千人晓得,由大家咒骂我!”
“也见你妈可怜的!”小雨说,“人一见她就直冒泪花儿。你看外面哪个人不哭的?这样慈实小心的婆婆,纵天下也难找了。她时下更能帮你不少忙呢!屋里一应大小事不要你打理吧?要我说,你也有机会干点儿自己的事儿。”
“什么自己的事儿?”茹英问,又望望荷花。
荷花摇摇头,看着小雨。小雨望了望门外,回头小声说:
“这暂且仍是个秘密,我只说给你们两个人晓得,不要传给第三个人听了去。你们看富枝,平日里粗枝大叶的一个人,哪敢想她有了不起的抱负呢!她要办养鸡场,先由小规模做起,等后赚了钱,再扩大生产规模。再以后若是发达了,她说她还要搞加工。你们说,她的心大不大?连宝如都自叹不如呢!宝如,你们也晓得,也不是安份守纪的人。我听了她十几回的劝告,和她一样钻钱眼儿里去了。”
“也不过是想想而已,”荷花柔声细气地说,“真做起来就难了。这谁不晓得,女人,只要肯吃苦,一样能赚钱。问题是,还到没到吃苦的那一天、那一步?像富枝那样,谁也得忍下心来。元生在时,怎么不见她下那决心呢?”
“也不能那样说。我也不是没往那方面想去。难道我要等勇子没了才行动起来?我没把握搞成功就是。等着看吧,要是富枝成功了,我定准跟她学习。我也见了,在柳西的女人中,八成是宝如和富枝两个人活得最好。你们坐着,我出去看看。”
茹英说罢,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呢衣裳,拿出堂屋给勇子妈披上,,低低地说:
“您不要太怄,人活百年也是一死,死得个儿女都守在身边儿就算有福气了。再等我们尽力把他老人家风风光光地抬上山去,就都妥了。还能求什么?”
婆婆本来是见了她就不敢哭,见儿媳妇好言相劝,便更不能哭了,余下只是垂着头望着脸上覆了书本的易老谓。男人们都或蹲或立在门前,七言八语地感叹着易老谓的得人心处。所有众人未曾听过的关于易老谓的言行举止,都不知从谁嘴里漏出一句。每个人都惊讶了,由惊讶而愈折服于易老谓,由折服而痛惜他的辞世。男人们的议论立码在女人们中引起了热烈回响。她们纷纷列举出鲜为人知的小事琐事,正由那些小事琐事,可知“中发大爹”或“中发老爹”的可贵精神。一个人的优点在他死后本来就极易得到人众的承认,在他活着时,大家不但不知道他有优点,而且似乎有意将他的优点视为缺点,这在村上绝不少见。易老谓成了个活着时饱受冷嘲热讽、死后承蒙不尽赞扬歌颂的典型例子。幸而人们此时对他的溢美之词是颇为公正的,算作发掘出了一个人的被人遗忘的风尚。即将归于黄土的人也没有遭到过分的辱没和唐突,“死不闭眼”是不会的。茹英听了女人们的高谈阔论很觉可笑,她不明白死亡的力量有多大,能一下子改变许多人的偏见,使其忽然变得中肯起来。
进房和小雨、荷花说起,茹英笑道:
“她们和我得了一号病,好像怕老头子变鬼后来找自己似的。我是不怕鬼的。”
“你太煞了吧?”荷花说,“小声点儿,妨着让人听见。”且睃着眼在房内张望了一遍。
“你当然不怕,哪有自家老人害自家儿孙后辈儿的?每次烧化纸钱时不是都爱说‘求祖宗保佑’的话?可见便要害人,也是害外人的了。”小雨边说边笑了。
“什么他妈的一套鬼话!哪里有神仙鬼怪的?分明是蠢人骇弄自己,又是那些死瞎子、臭道士、假马子的骗人把戏,真是谋财害命!一方说死后变鬼,一方又说死后升天。要我说,变鬼也不至于,升天也不轻便。要是真有那种事儿,只要让我真见到一回,我早死上十回八回了!还忍着这种不如意的日子!早死早投胎嘛!那还有人怕死吗?你们也没听到我们家老头子临终前说的话,他说他还舍不得死呢!说罢眼睛睁得大大的,够可怜的!他的儿女们没听清楚,我却听得一清二楚!我能有什么办法?又没钱去买人参让他多延口气儿。”
“哟!”荷花叹道。
“我听好像是桂华大婆来了,”小雨说,“你们还要预计几桌守夜的人吧?有没有准备宵夜的东西?”
“日里准备了一些。你们不许急着走呀,明天也得早来帮帮我。我这可是头一回办大事,恐怕什么都不懂。你们给我提个醒儿。”
“我又懂个屁!荷花倒不差。不过,最不能少的是桂华大婆,她历事多,又热心快肠的。你请她来帮忙就好了,一个顶得十个。其余的都只干喳得几声,反而搅得你发昏呢!”
“第一个自然少不得桂华婶的帮忙。她是指挥,也要动动手脚的麻利人儿呀!平时我最放心的就是你们两个,不要推!”
小雨和荷花都不想推,很积极帮人忙的,况且又是一搭儿玩得极好的茹英。她们不用茹英叫,已自愿前来帮忙。当下桂华来到房内,对茹英说:
“如今你可是正经扛大梁的人,什么事儿都由你作主,你一一得拿出主意计算来。”
茹英惊慌失措地说:
“我年少无知,一概礼节都不明白,哪能作主呢!还不是一一得听您的主意和安排。再说,已经找电话给哥哥了,今儿夜里可能会赶回来,到时听听他们的也好。这里寿木是早就做好了的,柒也上了;寿衣是勇子的二姐早做好送来的。大哥倒是说过,给老人家买一套漂亮的官服,我说家里已有,不能图好看。”
“这是头一宗大事,总不能落了人的口柄才好。钱好去好来,在这种事儿上一定得舍得!”
“您听误会了吧?”茹英解释说,“我不是舍不得花钱,我总得尽自己的能力。何况我哥混得也不算差,也疼我们,他们怎么也不会跟我们计较这个的。我怎么这点道理也不懂,这点脸面也不会挣呢?”
茹英说得桂华无话可说了。当下,桂华和茹英列出应撕的孝手帕的数字,说虽然半数以上的人都不在家里,但孝手帕家家得送,见人有份儿。又详言孝手帕的长短与戴帕人的关联;应买的任重人的鞋袜、汗巾、香皂;应备用的香蜡纸钱。桂华依经验估算出的烟酒鞭炮的数量。小雨依言一一写在一张纸上,是:宽幅细白棉纱布三十二丈,计撕大小孝手帕一千一百条;红棉纱布一丈,计撕孝手帕五十条,给曾孙儿辈儿戴的;正宗运动鞋八双,棉补袜八双;汗巾三十六条(其中任重的八人各一条,扶棺、换肩的八人各一条,乐队十一人各一条,道士师徒三人各一条,厨子和帮厨六人各一条),香皂三十六块,同前;大香一包,中香二包,小香七包;大蜡一对,中蜡五对,小蜡六斤;纸钱两斤重的三捆,黄表九叠;写轴联的白纸计四十五张,中号毛笔二支,墨水一瓶;鞭炮暂且买十万响,另五盘大的轰天雷,五盘小的轰天雷;高价香烟两条,中价香烟二十条;作坊的优质陈酿的粮食酒计一百斤,啤酒三十箱,饮料十五箱;租借的餐具尚待大厨们议定妥席数再定。
大家细细看了几遍,察漏补缺地添了几笔。小雨问道:
“鞭炮只买十万响,够吗?”
“你还不晓得各路客人会送多少呢!”桂华说,“就到时再添也不晚。这些客人会送来的东西,我们能可少预算点儿,像烟酒,多了还可以退回去,这些丧事用的东西,买了就退不得了。要是太多,用到猴年马月也用不完!”又对茹英说,“长征叔在和老木、明跃他们几个主事儿的商量,你们亲内的自家人虽多,却没一个说得上话的。待会儿厨子们就会给你看备菜单了,席上的事,一切得听厨子的指挥。对大厨,只须一个客气就够了,你得对人家毕恭毕敬。做大事,切记,不能得罪了厨子。事毕再送点儿礼表歉意,最好是送点儿好茶叶去。我听说呀,有些地方的厨子在按桌数收钱了,真那样也没法子。你们看,还有什么不详的地方?”
三个年轻媳妇都说没有了。桂华便又说:
“还有很多规矩,见一样得学一样。那乐队的人都皮得很,不太讲规矩礼貌的,最麻烦的就是道士,念几句经,你就得拿他像神仙一样地伺候着。讲穿了,不外图个热闹,做给外人看的孝道。要是我,我也反对那些玩意儿。”
茹英等她说完,才接口道:
“我去外面凑两场麻将打起来再说,再听您教给我吧。”
茹英出去张罗了。勇子这时拿了一张单子进来,对桂华说:
“婶子,您看这个不差吧?”
桂华按了单子来看,上面写道:
二百五十斤肥猪两头算在外——
鱼类:草鱼或青鱼四十斤,黑鱼十斤,一斤半左右的鲤鱼或半斤以上的冰鱼六十斤,鳝鱼二十斤,二、三两一条的鲫鱼计十八斤;
肉类:十五斤猪肝,四十只腰子,十五颗猪心脏,十个猪肚,八幅大肠,四十只蹄膀,十三斤猪尾巴,十五个口条儿,干牛肉五十斤(实际上是没有干牛肉可买的),土鸡十只,肉鸡四十斤,鸡爪二十五斤,火腿肠一百五十根。
蛋类:鲜鸡蛋二百粒,鲜鹌鹑蛋二十五斤,咸鸭蛋二百四十颗,皮蛋二百四十颗;
青菜类:黄瓜三十斤,番茄二十五斤,青椒三十斤,洋葱十斤,小白菜二十斤,白萝卜三十斤,鲜藕五十斤。
干菜类:汤用粉丝二十包,腐竹十包,竹笋十二斤,银耳四斤,黑木耳二斤,黄花菜五斤半,苔菜六斤,小蜜枣三斤,抠心莲米五斤,鱿鱼五斤,虾皮一斤,海参一斤半,熟花生米十斤,兰花豆十斤。
其余:罐头两样各四十瓶,泡菜四十包,新鲜豆腐二十块,面包两箱。
佐料:淀粉十五斤,白砂粮十五斤,酱油十瓶,味精五斤,黑胡椒粉半斤,蒸肉米粉二十包,麻油两瓶,麻辣鲜五瓶,料酒两瓶,陈醋四瓶,生姜五斤,小葱六斤,干辣椒面儿半斤,配好的卤料斤半。
共预计开席四十桌,其中正席三十五桌。购菜备钱约七千元。
另附:租赁碗具三十五套。
桂华边算边盘算,待看完了,望勇子说:
“这时下也兴这泼费,一天不晓得耗去了多少钱钞呢!按我说,也是可以马虎点儿的。他们可能考虑到你爸爸是老党员,又是老干部,你们武子也有钱,才把席开得这么阔绰的。我对大厨的为人清楚得很,宁可办得足足地浪费掉,不喜欢在菜盘子里抠省。以前我们莘夕出嫁时也是请的他,等客毕,多出那么多的熟菜,不也得一盆一盆地往四下里送去帮着我们吃?那个扔了也可惜!”
“凡事照办就是了,省又能省出几个来?再说,厨子们也有他们的道理,要劳他们受累了,总要让他们心里舒坦才好。您也不要心疼我们、替我们省了。”
“我看也够吓人,”小雨说,“你赚钱也不松散,大爹不最心疼你?要晓得你在他身上大撒手地花费,他得了也不痛快。依我看,能省处就尽量省。你还有一大家子要过日子呢!”
荷花点头称是。桂华把单子还递给勇子,说:
“也是,横竖武子也不是小气鬼儿,不定他一个人包揽了花费呢!况且,这头一个老人,老规矩是该他拿出去的。”
“我们兄弟是不计较这个我,我哥待我太好了。茹英也预备着花钱的。总之,尽自己的能力吧!”勇子又问,“还有一些什么开销?您帮我归纳一下。我们好准备。”
桂华说完这些,就出去招呼坐夜守灵的事体了。这方茹英方才安排好了两桌搓麻将的,又转进屋里来。小雨问:
“有哪几个在搓呢?”
“堂上是男人们。有长征叔、大毛哥、明乐哥、伟仁;堂下是女人们,依次是萍姑,腊莲、张方任、凤云婶,那边偏房里都凑了两桌,春姑、玲利、红菊、冬秀、白娥都在,路边的美兰和金老大也邀来了。四下里的几个老太婆老头子现在给扶回去了。门口还聚着几十个男人吧!”
桂华和荷花在一张纸上细写着,算着,终算有了个结果。结果桂华这才对抬头说:
“少不得你长征叔吧?麻将是屎,他就真是苍蝇!这还有几十个男人,就是凑不出一桌人来?还有那么多大手腕的女人呢!像美兰、金老大,成千的输赢不当一回事儿。”
“今儿是特殊情况,”茹英说,“不许您去闹。”
“我闹什么?我不过是避着他们罗嗦两句,真敢当面泼他冷水不成?男人就是男人,马虎不得的呀!”
茹英听了,和小雨对望着偷偷笑了。荷花搁了笔,对桂华说:
“就您会做人,把个男人扶得高高地,也不怕摔着了他!话说回来,哪里都能跟大叔比呢?第一,多数人就没有长征大叔的威严。且不说什么有本事没本事的话去!”
荷花边说边把算好的单子给桂华。桂华看了一遍,又递给茹英,说:
“撕孝手帕和买杂七杂八的东西,合起来差不多要花二千块。那边大厨他们列出的购菜单你看过没有?他们预计得花七千块左右。两项合起来是九千块。勇子方才说是不必省,我看当省的也就能省,不算为丑事。明儿你们选几位精明会盘算的自家人一齐去买菜,你和勇子都得跟着去监督着才好。这世道,难保没抠死人门儿的混帐人!那乐队和道士不就是这种不要脸的?又是了,乐队好请,那臭道士可俏得很,十里八乡的都迷信他,不定他让人抢走了。你们得派着力的熟人去拉来。”
“您倒不讲迷信吗?”小雨笑着问。
“我是不信道士,乌七八糟的人!不过,我也是受了我们小娜的影响。”桂华又问茹英,“还有老少远近亲戚,有人给讯吗?”
“这都不成问题。不怕您见笑——您说,怎么个能省的法儿呢?”茹英问道。
桂华愣了愣,转而笑着说:
“我说句不怕厨子听见后骂我的话,他们当厨子的,只一味要吃酒的人夸他们会操办,舍得下本,席桌上堆得越满越好,哪想过那一顿便吃了人家多少血汗钱!会做买卖的,一万二万不心疼花掉;光靠出力气挣钱的,这一笔钱来得可不容易!你也晓得厨子们喜欢大手大脚地用料,由他们拟定购菜单,不晓得会白费多少钱。要我说,应该由办事儿的人家出菜单,让他们参照着菜来办酒席——”
“怎么个省法儿呢?”茹英好像有点儿不耐烦了。
“凡是论斤买的,都可以短点儿,买回来谅他们不会过秤。论‘个’买的东西只能在价格上去省,又不能得罪厨子。你说,那么多菜,一样能省不少吧?说是拿九千块钱去,我看八千多点儿就够了。”
议语了几句,桂华又教茹英说:
“明晚上装棺,你心里要正经祷告几次,也要去趴在棺材上哭几声。等后天抬棺上山,你切切不要忘了满堂屋打扫一遍,这叫把所有邪祟和秽气一并扫出门去。要紧得很呀!棺上了山后,你要带着孩子们齐去。等落井下葬时,道士会撒福米,你一定要牵了衣兜接着,接得越多越有发头——然后在人先里赶着跑回家里。”
茹英心里不信这一套,但决定照办。勇子的两个姐姐来问茹英,今晚她们在哪儿睡觉。茹英燥气地说:
“好姑妈们!你们自己找地儿将就一下吧!又不是外人家。那边两个单房,不是各有一张现成的床铺吗?要不和您们的舅侄女儿挤挤,熬一宿?”
“大丫,小丫,你们两个也凑一桌子,守守你们的老头子嘛!又不是身体不好,还怕熬了这一夜?一眨眼天就亮了!”
“您不晓得,我们两个明儿还得赶回去一趟。”
“回去提一笔来吧?”桂华笑嘻嘻地说,“你们两个做姐姐的事情不差,该当怜怜做小弟的!”
“您见笑了,”小丫说,“我们是什么宽裕人?不过没饿肚子就是。要说帮,本是应当的,只是我们才盖了楼房,您的大外甥又要娶媳妇了。”
“我们也凑巧儿,”大丫说,“老大拖空了我们就分过去单过了。老二又急着买车子。我们又比不得年轻时能奔命。”
茹英倒笑了,对大丫、小丫说:
“看你们,我又没朝你们硬讨,送不送,或送多送少,都不是表那个意思吗?我要是贪心不足,你们一人送我一万我还嫌少呢!我不是那种没脸的人。看你们急的!亲戚朋友一把锯,扯得来拉得去。礼是有来有往的。你们玩玩就去休息吧!”
两个姐姐又解释了几句,在桂华的讥笑中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