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枝来做什么?这么急来急走的,是不是借钱?”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莘夕笑着说,“不过说了几句话,还要向你汇报不成?你这人,特别可笑,知道不知道?”
兰欣一屁股蹋下来,扭动了几下,斜倚着老宋说:
“有什么可笑的,问问嘛,又不是问什么坏话。借钱的事,我就有过,我不觉得那有多丑。谁没个为难的时候呢。”
老宋推开兰欣,说:
“肥猪!总喜欢靠在旁人身上,也不晓得自己有多重!我怕跟你坐在一起,你死远点儿不行吗?”
兰欣和老宋拉拉扯扯了好一会儿。望云说:
“两个人又合不得,又离不得,真是!莘夕婆婆,您爱看武汉台的那部爱情剧吧?我看着怎么那么假呢!”
“爱情本来就假,何况让那些烂演员去装模作样地表演!年纪一大把的人装纯情,实在倒人味口。我才懒得看那种玩意儿。”
“那您还每天看得深更半夜的?”望云漫不经心地说,并不望莘夕。
莘夕嘲弄地看了望云一眼,说:
“那岂不是劳你陪着听到深更半夜?原来你也睡不着呀!”
“哎哟哟!”兰欣笑着说,“过瘾过瘾!莘夕是想男人想得睡不着;望云,你抱着一个贵儿,还在想着别的男人不成?”
“你才是个少不得男人睡的人呢!”望云啐道,“我是被小儿吵夜吵得三睡六醒的,我就那么欠男人么?”
莘夕望着一个个笑得“咯咯”乱颤的女人,说:
“我就是想男人了,犯法了吗?”
“承认不就好了,谁还说得上你半个错字儿?正常的嘛,不想才不正常。不过,你也不要想入了魔,实在熬不过,找薛平的兄弟替代替代,解解燃眉之急。”
“你最最不是个东西了!”莘夕不想再和她罗嗦下去,“就此止住,说别的事。”
这时听得门外村长静仁的老婆鸦头在喊:
“莘夕,莘夕,快去接电话,薛平打回来的。叫你装一部,又不是没钱,免得你来回跑嘛!”
“老骚货!”兰欣小声说,“村里把电话安在她家里,她连传一下都不乐意,她以为成了私人电话吧?”
“我听说她没事就给她儿子打电话,这不是众人给她摊电话费吗?真臭!”望云说。
“我听说她还拿着传话员的工资呢!一个月五十块钱,”老宋说。
莘夕应了鸦头,出来,对鸦头说:
“真麻烦您了。您不来坐坐?”
“坐坐?”鸦头惊讶地说,“哎,你不晓得我有多忙!还坐坐!我得回去做中饭。”
莘夕尾了她走着,一边问:
“这才十点多钟,做什么中饭呢?”
鸦头干咳了几声,说:
“村里不是在收任务吗?他们定在我们家办伙食。上馆子又贵,又吃不好。这多便宜!——主要是有几个镇里的驻村干部。”
莘夕放慢了脚步。
“怎么?快走吧。”
“村里人都在吧?”莘夕笑着问。
“是的。你怕羞呀!”
莘夕想想,还是跟了鸦头来接电话。村里的干部都是认得的,招呼一声则罢。管理区、镇里的干部多面熟,却未搭理。他们搓他们的麻将,电话安装在房里边儿,说话应该是没人听得见的。莘夕拿起了电话。她深深吸了口气,观望了一下四周,没人。
“莘夕吗?怎么这么难?还好吧?”薛平的声音。
“有事儿吗?”
“没事,闲着啦,挂着你。我真得跟你打个商量,你该来上海。我连顿舒服饭都没得吃,一伙儿的哪个不可怜我!”
“那你搭着他们吃好了。要我去上海,就为做饭给你吃?这不是好笑吗!”
“人家老婆都来了。你不怕我犯错误?”
“什么?”莘夕看见房门口晃了晃人影,以为谁要进来,便背转了身子,压低了声音;她冷漠地说,“你是什么意思?我随你的,只要你高兴,爱做什么做什么去,不需要跟任何人打商量。我建议你找个上海的,最好能永远把你留在那儿,永远不再回来了!”
“生气了吧?随便说着玩儿的,你倒当真了。天儿去武汉了?——你不也同意了吗,怎么不说话了?就怕你这样子。——喂,听着没有?不要担心天儿,我四哥四嫂是最小心、最细致的人,别人我不放心,对他们却是放心得很。让你自在地玩儿不好吗?算了,你不来就算了。现在安静了,你不是最爱安静的?你不是想写小说吗,现在写不正是时候?不过——我劝你不要做那种美梦,你指望写出点儿什么来呢?那可能吗?我宁愿你多搓搓麻将,像兰欣她们那样粗野些。有时我觉得你这人蛮像一只倔强的母鸡,不要它孵蛋,它偏要孵,人就把鸡毛插在它的鼻孔里,或系红布条在它的尾巴上,再要不醒,干脆就把它按在水里面,一直将它淹醒为止。但对你,能有什么办法?你哪一天才醒得了?”
“没有那天!”莘夕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躁怒地说,“记得好几次打电话跟你提过一个要求,想过没有?它还有效。”
“——不记得!你他妈有点儿疯了!”
“你当然记得。”
“什么?你说的是什么话?”
“离婚!”莘夕小心地望了望门外。
“不想听你胡扯!你有病,你疯了!”
“我巴不得自己疯了,免得过得这样痛苦。痛苦,你吃惊吧?你以为我一直以来都是在装模作样,为的是控制住你?你以为我在耍女人的小诡计?你也在欺骗自己!我知道,你不是蠢人,你甚至相当敏感。所以,不要不承认自己也是痛苦的,何苦硬吞这颗苦果子?它也许会害死你。伤害别人不是我的本意,可一旦伤害到了你,我就觉得快乐、兴奋。为什么?因为你是我丈夫,你能够名正言顺地以让我恶心的嘴脸亲近我;因为我是你的妻子,我必须履行那张纸约,它包含的内容没有一项是我心甘情愿去做的,除了抚养孩子——你们夺走了他,不认可我半点挽留他的理由!”她忍着,不想让他听见自己在哭。“因为我恨你!我没有权力指责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出现,但为什么偏偏在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呢?我不敢说,没有你我会活得更好,但起码,我会是心甘情愿的。你一直拒绝听到这些话吧?以前我也不想说出来,因为我觉得一生就这么定型了,没救了;现在我发现还有一点点希望,只要我不放弃这个机会。你也应该更自由些,凭你的能力去活得更有尊严些。答应我,离婚!”
“不!”薛平吼道,“你休想!我宁愿死,也不会离婚!我很快乐呀!我高兴被你伤害呀!我喜欢你瞧不起我,好了吧?为什么非离婚不可?你是缺了什么想要的东西吗?你想要什么?慢慢来呀!你想骂就骂我吧,我一句也不会反你!我发过誓,要和你白头到老的!”
“你是要我死!”
“我绞尽脑汁、费尽心力来上海赚钱,不就是为了你?”
“我巴不得现在就死掉!”莘夕咬着牙说,“假如我已经看不见任何希望了的话!”
“离了婚,你又有什么希望?你以为你真的能当小说家?”
“连你也瞧不起我!连你也瞧不起我!可见,我实在没什么希望了。但成不成得了小说家,对我而言,不重要了。我忽然觉得那也没什么意义。短短的一生,抓住一丝幸福就是最有意义的意义了。而你,你不能给我任何幸福!”
“你过得不如意?”
“一点儿也不!”
“没钱花?”
“你是穷光蛋的时候,我对你更好还是更坏?”
“问题在我身上了?我丑吗?我坏吗?到底哪儿让你讨厌了?没父没母来侍候你?”
“能为什么呢?你出现得不是时候罢了。你不能让我喜欢你,你没有那份魅力。”
“那么教教我,我好改正。”
“别幼稚了。答应我,离婚!”
“不,不,不!妈的,难道真像他们说的,女人欠揍?不,坚决不离散”薛平喃喃地说着,大概是在失魂落魄地自语。
莘夕听见了,应道:
“很有那种可能。我不是羞辱你,你就是太懦弱了,让人瞧不起!”
“你希望我对你狠点儿?你需要的就是这个?”
“我没那么贱!这叫气魄,叫胆量,是你需要的,明白吗?但它决定不了什么。我需要的东西,你以为用钱买得到?那是你一生都不可能有的——我要求和你离婚!”
“改变主意吧1我只当你是开了个小玩笑。”
“不是玩笑。”
“仔细考虑考虑吧!人常常会一时冲动,过后肯定后悔。”
“我绝不后悔!”
“是吗?——”薛平冷笑起来,恶狠狠地说,“那就等着吧!等我死后,法律是管不住你的!到时候,你爱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只不要害怕别人说你逼死了丈夫就好!”
“你拿死威胁我?”
对方电话摔了,一阵乱响。莘夕放下电话。这种人,她想,他恋生得很!他要自杀了才好!转而又想:我太残忍了,为什么那样咒他呢?他有什么错?他比我更可怜!唉,他不同意,离婚就不知道有多难了;不和平解决的话,半个汾镇都会传开来,父母家人的面子会为此丢光。离得了吗?也许拖着拖着,拖到你懒得离婚为止。法律与执法者同样婆婆妈妈,是有目共睹的。
这是她第五次重复离婚的意图。以前几次都更详尽地对丈夫坦述了自身的感受,结果一样。过不了几天,他照样会没事儿一样地打电话回来问问她的生活情况。对莘夕的请求,薛平差不多习以为常了。莘夕愣愣地站着,觉得愿望忽远忽近,云峰忽远忽近,而先前自称坚定的理想,已远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真的,她想,写成了又有多大意义?何况还没开始,写不写得成还是个大的问题。
她出了房。鸦头正端了一盆鱼在门口的井边洗,她问莘夕:
“三天两头地打电话,说什么呢?又赚了多少票子?”
不待莘夕回答,却听堂屋里搓麻将的静仁和会计凤生、书记苟才在说:
“陈镇长这回趴到市里去了,听说要调一个新的来。又得好一段时间清楚他的底细了。不晓得新来的会不会好好地整顿整顿作风。”
“整顿狗子**!”苟才说,“你少做梦了。天下当官的都一个样儿,谁会见好不捞的?只是说来给我们这些芝麻绿豆听听而已,真做起来,又是另一套。你看,哪个在汾镇混了几年的不都胀得饱饱地溜蛋?”
“听说陈镇长早就买了一套私房,装修得像宾馆!”
“那也不稀奇,”凤生说,“你不晓得多少人塞砣子走后门儿。塞的人肥了,收的人也阔了,不妨碍谁嘛!”
“哎哟,打牌!说那些做什么?他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亏人家熬了这么多年!”
“他似乎没什么政绩嘛!”
“做官讲究的是钻研,懂得怎样扶着上边儿,同时又敷着下边儿。什么时候讲政绩了?升不升还不是上边儿的一句话。孟专员不也是汾镇出去的?他说过他会提拔汾镇的人才的。”
“那你可没有希望了。等你把村委书记改成镇委书记时,孟专员恐怕早就死翘翘啦!”
“我没做那种秋梦。混几年,仍旧回家种我的一亩三分田。种田比当这破书记快活得多,可以骂人,也省了被人骂的遭遇。打麻将也没人敢放个屁了!哪像人家的书记,活得才像个人样儿,”苟才背对着莘夕,没看见莘夕,仍说,“忠孝村的易长征,挂着个闲职,百心不必操去,成天就是镇里、管理区里有人邀他搓麻将。他也有钱,哪像我们小家子气,输个几十块钱就没法回家交待。不过,你们以为易长征很清白吗?谁不说他经济上有问题?”
苟才发现了朝他示意的凤生的脸,回头看见莘夕,不做声了。
莘夕臊了脸,本想说些什么反驳这几位,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快步走出鸦头的家。她对村委会干部们的言谈感到震惊。想到爸爸易长征,她的心沉了下去。
她的惊梦中从此不特只有云峰的故事了,更添了一项新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