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米商。”
林丕了然,连连点头:“既是贤弟的朋友,我便不问了。”旋即林丕又想到一事,抬头盯着沈书看。
这林丕才说了不问,此时一定很尴尬,沈书低头喝茶,本想不问,终于还是给了林丕一个台阶。
林丕:“他要是米商,有没有法子弄来四万石粮?或许咱也不必花钱。”
“他在江浙是米商,在大都不是。再说大都饥荒都闹了几年,谁铺子里还敢囤粮?”
“也是咱江浙的?”林丕更犯嘀咕了,“是隆平的米商?”
沈书打了个哈欠,以眼神询问林丕,要不然进屋再谈。沈书的房门虚掩着,林丕向里张望,看到纪逐鸢在铺床,忙摆手道:“不急,贤弟昨夜没睡好?”
沈书苦笑摇头:“哪能睡得着?”
林丕心有戚戚然地点了一下头,让沈书先去休息,等他睡醒起来再说也不迟。沈书索性大方地将其余需要与朝廷交办之事,吩咐给林丕先去。
“需要印章的地方,等我睡起来再去办,有劳林兄了。”沈书朝林丕拱手,二人就此分别。
这一觉沈书睡到天黑才起来,先揣上印章带纪逐鸢前去办粮,足足四万石粮的差距,无论谁来盘问,沈书俱是一句:路上遭了海贼。
查问的官员身形微胖,从下巴到耳畔生一串浓密的络腮,怀疑地睨起眼,笔在册子上停下来,侧过头去同旁边一个像是回回的官员说话。
林丕在旁边椅子里坐着,累了一整天,像一具坍塌下来的空皮囊,双目失神,捉起茶杯,嘴唇碰到杯口,旋即又放了下来,茶一口没喝,自己竟也没有察觉。
如同沈书料想的,朝廷要求将四万石粮折算成白银,补齐后才能兑和籴款,至于给张士诚的赏赐还有没有,官员不提,沈书也识趣地没问。
出来之后,沈书让林丕先走,便跟纪逐鸢各自骑马,取道城南的一间赌坊,穆华林要的东西,便在大都城中最大的这间赌坊里。已经接近亥时,两人骑着马在赌坊外盘桓了两圈。
按照说好的,纪逐鸢进去打探情况,沈书牵着他二人的马,想在外面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然而大都竟完全不比隆平府,开张的铺子不多,还都不是吃的。街上的气味不好闻,已经是五月开头,夜里比白天凉爽,不时有打马经过的蒙古士兵。道路中间空空荡荡,人们已经习惯在屋檐下就地一倒。
沈书牵马避进一个巷子口,他的运气实属不错,直到纪逐鸢出来,也没碰上盘查。所谓盘查,抓奸细事小,借机索取钱财是真。
纪逐鸢牵起缰绳,另一只手握住沈书的手,侧头问他:“走走?”
沈书正好也想看看大都到底是个什么样,他们住的馆驿远离城中心,而这赌坊四周甚是热闹。加上肚子饿了,沈书很想找个地方饱餐一顿。
于是二人沿街随处漫步而行,走了没多久,沈书神色凝重起来。
“没东西吃,都是一样的。”纪逐鸢道,“回去了?”
“再走走。”沈书一边走,一边四处看,屋檐下多半都躺着人,这不比他们曾经走过的那些刚经受过劫掠的州县好到哪去,只是大都的富人多。一边是饿殍遍地,另一边却是朱门大户。高楼酒肆里丝竹管弦绵绵不绝,沈书和纪逐鸢行走在死人堆里,目之所及,遍是毫无光彩的一双双眼睛。
渐渐的,他们行走的方向偏离了主街,两旁门户洒下的灯光微弱起来。寂静的街道旁总是靠坐着人,他们久久不动弹一下,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哪儿的空气都一样难闻,有些街道弥漫着浓重的异域香料气味,这样的街道上往往有雕饰精美的门楹。
“希望这几日都不要下雨。”纪逐鸢道。
“这个夏天最好都不要下大雨,否则……”话到一半,沈书没有再说下去,遥遥望见街道尽头有一簇明亮的火焰。空气热腾腾的,隐约看见火焰上架了一口大锅,锅里翻腾着热气,似乎在煮什么东西。
走近之后,竟有数百人,围聚在正在修整的寺庙前的空地上。
“走走走,谁让你们在这儿煮东西?亵渎神明,赶紧走。”寺内的僧人与打着赤膊的光脚汉拉扯起来。
“这几日都在你寺内做工,饭也没一口吃,借庙里的灶房也不给用。这么夜了,难不成还有谁来进香?”掌勺的壮汉将胸朝前一挺。
僧人畏惧地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大铁勺,勺子刚从大锅里拿出来,落在人身上必然要脱一层皮。
那僧人恶狠狠地瞪他,却也拿他没办法,只好跑回寺庙,把门关上。
“这吃的什么?”沈书凑过去往锅里看了一眼。
“哟,谁家的小公子也要来讨饭吃?只怕你一口也吞不下去。滚开!”壮汉手里的大勺一挥,撞在纪逐鸢的剑鞘上,那壮汉脸色不好。
“正好饿了,大哥能不能卖一碗给我?”沈书笑呵呵地说。
“好啊,破钞咱不要,一两白银一碗。”
不等他话音落地,沈书已经递出银子。
那壮汉吃了个瘪,还要再说什么,旁边的人相劝,只好收下银子。围聚的人大多衣衫褴褛,一边从破碗里啜黑乎乎的东西,一边从碗沿抬头打量新来的两个傻子。
“真要喝?”纪逐鸢和沈书一人端了一个破陶碗,纪逐鸢怀疑地皱眉看碗里的东西,漂浮的黑绿色絮状物不知道是什么。
“他们都在吃,吃不死我。”沈书这话恰好被旁边的人听见,有人忍不住笑了,更有人觉得他有趣,出言调侃,“小少爷,咱们这些人什么没吃过?就是观音土也填过肚子,您要是没吃过苦,可别乱来。”
沈书也不是没有分寸,这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但大家都在吃,应该是可以果腹,而且闻上去有点像鱼虾熬煮的汤羹。
“这叫什么?”沈书尝了一口,汤里没放盐,却有一点淡淡的咸味。
纪逐鸢看沈书喝了,皱眉看碗,正要下嘴时听见旁边的人说话的声音。
“不知道是啥,前年冬天,有人从水潭里凿冰取出,熬成这神仙羹。现在穷人都指着这东西活命,原先还怕掘没了,结果这玩意会长得很,挖多少长多少。大家就给起了个土名儿,叫神仙草。常说是,拜佛拜观音,都不如这一碗神仙羹,神仙羹可以救人性命!”那人侧身凑过来,看了一眼纪逐鸢,不敢再接近,表情却仍是无赖,“嘿嘿,少爷尝一尝,快活赛神仙。”他吸溜了一下嘴边的涎水,低头呼哧呼哧地喝起碗里的“神仙羹”来。
“别喝了。”纪逐鸢低声道。
“还不错。”沈书看着纪逐鸢又喝了一口,使眼色让他也尝一下。
纪逐鸢倒不怕自己吃坏肚子,喝第一口时,神色就变了,低头疑惑地皱眉看汤碗。
“是不错吧?”沈书笑了起来,把一两银子买来的神仙羹喝得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神仙草不是指现在所说的神仙草,是文中大都人因为这种东西可以吃还可以活命,起的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