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四年前——一九九二年的某一天,春讯初至,暖风微微,忠孝村首届**选举大会在村礼堂拉开序幕。
通知单提前几天就下达到各湾各小队了,规定村民们必须在这个星期五的上午八点前往礼堂。既是首次,充满新鲜感,且可每人补发五元钱的出席费,故村民们都不拒绝前来参加。尤其是女人们,生**凑热闹,对这样难逢的热闹场面自然举手赞成,三三五五前日里就约定好了,预备白得五块钱的报酬。
选举事项的矛盾点主要集中在村长一职上,原村长——三组鼓坊湾的赵中权自动离职去上海了。候选人拟定有三位:二组小金湾的金立德,时年三十五岁,生了张俏皮的嘴巴,据说极有钱的;另者五组刘家山头的三十九岁的庄稼汉刘一民,老实得柳西湾的年轻点儿的人都不认得他,可笑他给提名了;再一者是原村团支书,二十六岁的赵力维,六组中赵湾人氏,颇得人缘。三人中,大家看好的只在金立德,认为他有点个性,象个男人样,况且还有不少致富经验。刘一民免谈,拉来垫背的。赵力维嘛,太年轻,跑跑腿儿蛮行,作一村之长则为时尚早。
一场粗看不必要大张旗鼓的选举便进行开了。
村支部书记易长征认为有必要趁这次不容易的聚会宣传宣传致富观念,改变改变忠孝村人“小钱瞧不起,大钱赚不来”的懒人空空思想,提出个致富典型来传传经验,吩咐汪主任、妇女主任柳如俊、保管主任张志芳、会计刘国柱等分头寻找典型。结果,一致通过的养鸡专业户、四组塔湾的刘惠兰因情绪问题拒不参预大会,汪主任是她的自家哥哥,被她暗下里臭骂了一通。易长征皱着眉,想着可能实行的办法,终无良方。到星期五的上午八点以前,汪主任还在添数式地拉人以备发言,他在忠孝村村委会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没有一点实权,只是个喊人传条、添茶扫地的跑腿儿罢了。
八点钟已到,让我们来看看忠孝村这个历史遗留下来的苍痍满目的村礼堂吧。
老古董的结构奇异,大有危然耸立之感。它的脸面象座老式牌楼,青石上顶,不免令费解这些青石来自何处,汾镇是一块石头也没有的地方,便有也必是古时运来的。青石历经三十余载,更显时光之无情。石面上也有风化出白垢来,多数地方积了灰尘,受了潮气,至于斑驳的苔藓一气上顶,活象生了牛皮癣的一张花脸。苔藓盘旋而上,几乎要覆住石上雕刻出的凹星凸纹和五个苍凌大字。字体周围的**的雕饰,质朴笨拙的花纹图案,容易让人想到当日建设者们的可掬憨态,及单纯到可笑的性情品格。来仔细看一下,那花朵、枝叶,如今看来都入微传神,当年该会是如何光彩夺目!几朵托盘一样的向日葵闪耀着何等眩目的金色光芒!且给过贫苦的人民怎样的鼓舞、令他们热血沸腾!颜色都已褪失干净,恢复了青石的本色。在几十年的岁月中,人们似乎也还复了他们的本色,不再可能孩童一般地易于激动、易于崇拜。他们对世事如同礼堂对侵蚀的风雨一样显得麻木无觉。礼堂的头脸实在堪称漂亮,但身躯平凡无奇:稍低于正脸的高度,一气下底,无棱无角,这可能是当时主张简洁方正的缘故。此时看来,整个礼堂就象一个鲜花满头而浑身破烂、肚空无物的假时髦女郎,属于她的荣耀早经被一层层灰尘、一片片落叶、一块块锈迹、一网网蛛丝吞食去,还有人为的破坏,使她饱受创伤,至于残痕累累。
已到的几个村民无事可谈,忽对石上所刻之字发生兴趣,他们评论起来。
五角星的棱角处,尚且有未脱尽的点点儿红漆。
一个穿着蹩脚西装的瘦脸男人看了一眼星下的“社会主义好”五个字,眼中露出极其赞赏的神情来。他说:
“我总说,这几个字独一无二,写神了!”
旁边一个年轻滑头甩了甩长发,说:
“刘二!你们刘家山头的刘大苕都能用脚写出这种出丑的字儿呢!你硬瞧中了,我帮你把上面那块石头拆下来,再帮你搬回去收藏起来,怎么样?”
“我说超华,”刘二鄙薄地说,“这字是谁刻的你知道吗?问问你老爷子去,是请的最有名的石匠贾麻子刻写的!”
“贾麻子是哪里的王八蛋?我不知道。我们这里哪来的石匠?石匠来捡瓦漏吗?”金超华咧着大嘴巴说。
“你问他,”刘二指着另一个矮胖的上年纪的男人,“我懒得跟你磨嘴皮去。赵先生,赵先生,你最见多识广的。”
赵先生凝望着上面,自顾自地说:
“这些石头是从八十里外的骆山拉运回来的。骆山的石头好,当年都去凿磨石回,我去过。抬青石搞建设时,我也去过。空手走着去,拉着石头回来,真精神!一闪眼儿就都老了。”
“不老不老!比起我们家那个老不死的,您只能算是个毛头小子不是?”金超华搂着鼓坊的赵先生,笑嘻嘻地说,“我真希望把我们那老东西的寿命都折给您,要是那样的话,我感激不尽!再把我的六十五岁以后的日子全部都送给您!”
“那我不活成精了?又会叫我那几个不成气的来咒我是老不死的!”
“超华,你也不怕天打雷公劈!雷公有眼有耳的!”
“易大书记有眼有耳才是,小心叫他听见,不训掉你的耳膜才怪!”
“哎哟!易老头在里面!”金超华伸着舌头晃着脑袋说,“我宁愿让雷公听见也不要让他听见,他的正义感太强,超过所有法庭的庭长!跟他又不能发恼,谁叫我是他老先生的表弟呢?”
“他可是个好人,又老实又诚恳!忠孝村谁敢挑他的坏话,谁保准不是东西养的!”刘二说。
“还没听谁议语过他的坏话呢!不过听说怕老婆。”
“一看他顺眉顺眼的样子就晓得了。”
“哦!我早晓得的。”
“放屁!”金超华甩上头发,鼓着大眼说,“何驴子,你晓得你妈的鸟!我表哥怕老婆?哈哈,真是无中生有!我桂华嫂子对他相敬如宾,甚至言听计从!可我表哥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这点你还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