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人在稀稀拉拉地进入。
易长征吹着话筒嗡嗡讲了几句话,嘱咐大家尊重自己的权利,投好每一票,又反复对故意傻问的村民解释了几遍投选规则,便吩咐村干部和各小组组长分发选票,自个儿同那几个肥头大耳的镇政府分管领导坐在主席台上,一动不动地象排木雕。上级领导起的是见证和督导作用,或者还有引导作用也不一定,他们偶尔和易长征小声嘀咕。老书记常是一副木木然的样子,皱着眉毛,嘴噘得老高,使人觉得他在生气。
“嗨,我敢打赌,”无处不在的金超华从一组的聚点直钻到柳西的人群里,大声对曾和他一起共过事的易木官说,“我那老表哥正在数到会人数呢!只要我动员几个人绕绕圈子,保管他头昏眼花!你说以他这认真劲儿和严肃劲儿,是不是该当公安部长?”
然而,不等易木官说话,他就挨着小雨的后背蹭过去,对刘家山头的刘二逼说:“那个小雨还蛮香的呢!不过,好像太瘦了点儿,比我的屁股还紧俏!她——”
正说,他头上挨了一下,看是胖胖的张志芳手里捏了一叠选票。张志芳笑着说:“你嫌人家屁股瘦了,自家有个***,怎么不找去?她在那块儿坐着呢,刚还和几个女的谈你,说你不想结婚,把她当嫂嫂的急的!象是蛮喜欢你的样子嘛!”
金超华凑在张志芳怀前,嘻笑着说:“好婶婶,您疼我还是笑我?明知道我最烦那肥婆!”
“哪有叔叔怕嫂子的?”刘二逼接过一张选票,对着金超华说,“有什么把柄给她捏住了吧?”
张志芳拔开金超华的头,说:“你少象个二流子似地乱钻乱蹿。陀螺屁股,不兴往哪儿静生生地坐坐?”
超华向张主任讨了几张选票,说是垫坐,仍回自己小金湾群众里。大家传着各自在填选票了,自然都选金立德。一个说:
“小金湾多少年没人掌过权了,轮也该轮到了。象鼓坊,赵中权拿公家的钱为他们自己办了多少实惠的事!”
“湾小,就不该当个一村之长吗?”
“好处都给他们几个湾了,我们干看。这回,怕也该换换运气啦!”
“你们真想立德当选吗?”金超华问大家,“那还不容易!看我的。”
金超华说罢小声嘀咕了一阵子,自去到柳西的大阵沿。柳西人既占了一把手的位置,村长一职无所谓谁当选,横竖不触及他们半点儿利益。金超华象个演说家一样,动员广大柳西群众投选金立德,大吹金立德的能处,夸张得令人捧腹。乐见他的女人们顺水给他个人情,当他面填上金立德的名字。却不料男人们那一方,中赵湾的另一个滑头小子赵幺货捷足先登,领去了大半人的选举权。金超华灵机一动,跑到张志芳那儿,一口一个“婶婶”,急着说自己要上厕所,没手纸。张志芳便给他一张选票。
“一张怎么够?”小伙子软磨地说着,寻机一把抢过张志芳手里的二十几张选票,“就这还要将就着用呢!”人已经故意从小侧门跑出去。
把个张志芳逗得哈哈大笑,并不在意地上台去了。早散好选票的柳如俊已将两个大盒子分放在台上两侧,要填好选票的人就近快投。群众就一人带十地投了起来。
闹哄哄地过了老半天,投票工作结束。台上的人手忙脚乱地清理起选票。他们竖起一面大大的黑板,预备唱票。台上男人们的表情是严肃的,然而两个女干部很是喜色。
结果尚在计算。礼堂里简直象是炸了窝,没有一张闲闭的嘴巴,以至于仅限各小组组长参加的唱票没人能听清楚。大家饶有兴趣地谈东道西,并没显出不耐烦的神色。大小孩子们却不然,对这次毫无实际利益的活动气恼不已,大放悲声,罪主自然是他们的妈妈爸爸。唯一的希望是在人群中不胫而走的金超华替村委会所出主张的真正兑现,就是到“忘不了”去拼一顿。可那希望实在渺茫得很,四百人齐去,就算把“忘不了”的炉灶嚼掉也不够他们吃个半饱。金超华不料自己一句顺口而出的话竟然能在人群中起到如此效应,不禁洋洋得意。他可不指望会有什么大餐,只要有人听他说大话就行了。
趁着村干部们统计票数的空档儿,他这儿问到那儿,那儿逗到这儿,连塔湾最有名的长舌妇邱兰花都自叹弗如。
“哎,山子,海子,你们投的金立德吧?”热情十足的演说者大咧咧地问,听他们的回答,再说,“真有眼力!不是我吹,赵力维是个什么东西!男女的事儿他恐怕还分不清呢!哈哈!我们金立德同志正值壮年,前途无量!他要是当选了,你们别愁没有好处!肯定会给你们湾修路的啦,这是头等大事!——肯定要象柳西和我们小金湾一样给你们大家都争取免粮的啦,这是关健问题!——肯定,肯定!哎,我还没问你们呢,桂花,菁,秋儿,好弟媳妇们,你们选的是谁?——哎呀,怎么能以貌取人!所以说女人见识!你们笑什么?当然——我哪儿爱管闲事了?不管不管,管他妈的谁当村长!秋儿,我看你生了孩子后更象个丰满的大姑娘了——”
他跟前的人便都哄笑起来。说的人神气活现地既高兴,被说的也不急恼。倒是小媳妇们无不认得小金湾的这金超华的,反喜欢和这个爱瞎撒欢儿的瘦高个儿的男子取笑玩闹。柳西的那个骆山的小媳妇小雨自给他蹭了一下,就直自个儿注意看他。她倒不气了,觉着那人蛮顺眼、蛮有意思的。不过她可没什么歪心思,继续和同伴们说话玩笑着。
“怎么一直不见三位参议员呢?”金超华奇怪地说,“他们是怕丑还是去买喜糖了?啊,住嘴,大家安静!快看,结果出来了。”
他的老表哥拿过裹了红布的麦克风吹了吹,音箱里传出刺耳的鸣音,历久不衰。忍不住的人纷纷嚎叫起来,跟受了刑的犯人一样。眼尖的小表弟瞧见台上几个干部互递眼色,甚至交头接耳,立码感觉结果不会如愿。果然,赵力维已经不知从哪个洞里钻出来了,神采奕奕地走到台上。台下的人低声议论起来。女人们都夸赵力维生得清爽俊俏。
“我敢肯定,”小表弟这回是在心里对自己说,“我那老哥早就定下赵力维这小毛头了。摆设而已,一切都得听他这个老资格的。唉唉,还是那句话,他太也不灵光了。他的两个小后辈都早钻营去镇里端铁饭碗了,他却还守在这里自得其乐。哪怕由他说了算,又有多大个意思?末了还不得看那起塞进镇里工作的带壳小王八们的脸色!”
不出所料,易支书沙哑的声音证实了金超华的测度,赵力维的得票稍胜于金立德,无可异议地当选为忠孝村新一任村长。这件事在人群中并没有任何反响,相反,女人们多认为赵力维能干出点名堂来。她们喝起彩来,用不堪的粗话恭贺村长的胜出,惹得连向不爱笑的那根木头——易长征都舒眉笑了。
小表弟明知金立德不致输给赵力维,想是老表哥——也代表上边儿的意思,也便无话。他助金立德的威不外也是逗乐子玩罢了,并不一心一意要推出金立德。若不是表哥在当家作主,难保这放诞无礼的捣蛋鬼会怎样胡闹一场。不过,他仍是不甘地蹲了下去,尖着奇特的嗓门儿大叫了一声,令所有的人面面相觑:
“这结果旧年就定好了的吧?何必花钱费力地搞这场面!”
说完,他装没事人一样混迹于另一堆人群。
“是哪个?”易长征严厉地问,“有意见出来提嘛,装神弄鬼地算什么?我跟你说,可别乱说一气!”
底下知情的人嘲笑起来,并不点明。
忽然,响起一片哨声,此起彼伏。大家去看,一个富态的中年妇女并一个仪容姣美的姑娘进来了。柳西的人有叫唤的,使大家都知道,来的人是易支书的老婆孙桂华和小女儿易小娜。
显然,易小娜博得了年轻男子们的眼光。他们躁动起来,犹如一群小**公突地发现一只漂亮光洁的小母鸡,两根手指往嘴边一撮,争先恐后比着看谁的哨声吹得响亮。易小娜并不在意,高傲地扬着头,脸上带着可掬的笑容,挽着她妈妈的手从容地走到柳西湾人众里,活脱脱似个省视的公主。
相貌极出色的女孩子穿着件棕黄色仿虎纹长毛短大衣,不胖不瘦的长腿经一条黑色紧筒西装裤的包裹,显得大为悦目,谁都忍不住瞧上几眼。乌黑亮泽的长头发束成个髻,压着朵半大的黑绸玫瑰,使那些插红别紫的姐妹们黯然失色,自惭气俗。说话的气质也让人见而忘俗,全不象又土又蠢的忸怩村姑。
小伙子们放肆地调笑,都说:
“能娶得这样的一流人品,给她一辈子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呀!”
说归说,却没一个勇敢到去公然追求的。美貌少年大多谦虚得很,自愧不如;喳嚷着央老嫂子们保媒的只是些不大有自知之明的丑男子,却自以为何等英俊潇洒,堪与匹配。媒人一看就收言了,只委婉地嘲笑几句而已。
有几个“百事通”宣传,易小娜姻缘已定,对象是兴孝路那搬迁来的云家大公子。一听此说,女人们往下打听不已;而男孩子们则灰了心,知道,无论家财、品貌,没谁敢和姓云的比去。
原来,这姓云的一家是旧年初从K市西南的新罗乡搬过来的,房子则早于两年前修建好了,气派结构,不是汾镇人几年内追赶得上的。家主云源深是个历年的建筑承包商,自幼受过苦,故长成后便寻机努力,偶得机会幸而抓住,从此发达之势,顺如流水,不觉竟成为名动四方的K市首富。他为何举家迁往汾镇,人们并不知道。有的猜他喜新厌旧,必是个忘本之徒;有的以为他是富怕了,定是新罗乡政府三天两头揩他的油水,他才避为上策;有的则想象他怕被熟人绑票勒索。总之,是为麻烦事才搬家的,人们忘了从他家家人身上找原因。这也不奇怪,因为爱猜疑的人未必那么心细,顾全得祥尽周到。再说,大家都还不十分认得这一家人。云源深的老婆于金枝深入简出,行为孤单不群;大儿子云峰不大得见,神情非常冷傲,令人气紧;小儿子云波不大谙事,言行无拘得很,总高高兴兴的,还在K市读高中,难得回家一趟;余一个似乎寄住的姨侄女儿玢宁,叽叽喳喳,正是女孩子顽皮淘气的年纪上,也不大爱和外人招呼说话。还请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做家务,说简单点儿就是上保姆。云源深自己呢,一年难得回家几天,全淘在外头建筑工程上。人有钱,难免不动邪念。关注不关注云家的人反正都已经知道,云老板在北方弄了个比大儿子还小几岁的姑娘家,正经过日子了。那姑娘替他生了个儿子,想必不得容易脱去。
易小娜来到礼堂会场,环顾四周,人声鼎沸,混乱不堪,只是微笑摇头。知道许多年轻男子瞄着自己,她毫不惊慌地谈笑自若,似乎根本未将他们那些小角色放入眼里。比起云峰来,她甜蜜地想,他们只能算是凤凰脚边儿的几只乌鸦。
小雨的一句半生不熟的汾镇土话惹得女人们纵情大笑。小娜也笑了,拿块紫兰花儿帕子捂着嘴很优雅地笑。她的这一神态很能引得些男子的欣赏目光。但她的举止间含有道不明白的自信,足令求爱者望而却步。她瞟了瞟台上正注视着母女俩的父亲,又是笑着摇了摇头,显露不出更深的意思。
在众人对表侄女大表赞词时,金超华也留神看了她几眼。说实话,他想,她确实是汾镇数得上号的姑娘;不过,好象怎么打扮也不如她姐姐莘夕朴素的一股清气。她正像一朵招眼的牡丹,而莘夕是一箭香兰。可叹莘夕那样的品貌,只嫁得那样个人才。想至此,他也懒得去招呼小娜。
正在这时,汪主任拉进来一个男子,直上到台上。来的人是塔湾的林海建,现今在仁爱北路医院附近盖了楼房,搬离了湾子,是个年近三十尚未婚娶的生意人。汪主任拉来林海建可费了好大一通功夫,先是林海建懒理闲事,再者他不爱出风头,手头上还有事要做去。汪主任不管他那些,好话说了一大堆,恳请给他一点儿薄面,好让他回村里去交差。
林海建人缘不错,也算是发财致富的典型,才二十八岁就有几十万的存款了,而且长得也排场,见广识多,不至于怯场。都没料到一上台,面对几百张稀奇古怪的面孔,镇静如许的林海建竟也慌了神儿,自感尴尬地偷瞅着易长征。待易长征大声告诉大家来听取致富经验时,他不知所措,一言不出,跟个给错推上台的舞者一样傻懵了,连麦克风也忘了掉,沿路寻思好的台词遗忘得一句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