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楚等表哥过来,问他:
“怎么不来跟小娜招呼一下?她可能是专门来看你的。”
海建反问她:
“你觉得她很好,是吗?”
天楚不大明白,看着浓眉星眼的表哥笑笑,也不答,也不问了。
林海建想:这个表妹的优点就是不向人寻根问底,所以,自己才能对她甚至于比对海琪还更关心、更具好感。只可惜她还没能找到一个如意的男朋友,心里很为她忧着。看她表面似乎并无愁烦,可往往也会因一句话就呆想下去,变得忧郁不已。她怎么想的呢?
表兄妹两个进屋。海琪又跑下来,向哥哥数说小娜的可厌。
“她呀,听见夸奖就高兴,说她人好也好,说她长得漂亮也好,总之,听不见半句批评的话。她最怕人家提她姐姐,我早看出来了。我偏要赞叹莘夕,让她回去多照几遍镜子!本来嘛,她哪一点比得上莘夕?如果嫉妒也算优点的话,那她确实比莘夕强些儿。天楚姐姐,你不信就试试看,当面浇浇她的气焰,看她还当不当你是好朋友。”
“哪里就像你说的了,”天楚说,“小娜还是蛮不错的一个人。缺点嘛,人人难免。”
“唉!”海琪故意高声叹了一口气,说,“你真单纯!你看不出她最惯于‘笑里藏刀’吗?”
海建粗鲁地喝骂道:
“住嘴!你学的哪个的?她就算有一万个缺点又怎样,关你屁事?你以为你比她好到哪里去?我看,她就没你这么罗嗦!没人比你更罗嗦。”
海琪早吓得哭了起来。她抱着小猫跑回湾里去了。天楚呆着也不便,自回家去。海建倒觉得清闲自在了些,躺在床上听流行歌曲,心里却盘算着今后的道路,脑子里不断浮现着一个曾经给予他帮助的人。
她要是再等上一年,唉——可能是我错了。他这么想。
小娜不紧不慢地骑了近二十分钟就到了永福村。
永福村只一个永福湾独立而成,人口多到近柳西的两倍,名属K市第一大湾。永福人多,姓却不杂,清清一个单姓“薛”,可由族谱追溯而知,他们于千百年前同属一支的某位祖先曾为国建立勋业,功名千秋。历年业为官作宰者不乏数十人,都是声名大振的。到今天,谱上有记可查的,为官者最上为国家副部长级,况为省厅级,其余豆品麻官多得很,倒也最实惠,常能为村中解决些燃眉之急。例如,轰动汾镇的永福、同寿两村群殴一事,大致因为永福的霸道而起,永福村村长薛新桥不但不予制止,反而大肆鼓动,导致二死七伤,被旁观者谑为“二、七事件”。薛新桥虽然呆了几天班房,除了小乌纱,可永福在K市公安局的二位人士略施影响,就使“二、七事件”不了了之。汾镇镇政府落昨一身轻松,伤者不理,死者各一,持平,各自认了倒霉,由各湾组自行集资抚恤。薛新桥出了班房,就像凯旋的英雄,受到了村民们的隆重欢迎。方圆里的人都明白了,永福村是名符其实的龙头老大了。永福人不管走到哪里,也没人敢给他亏吃的。然而永福也不过是偏离镇中心的一个村湾而已,湾中土屋陋房遍是,根本无法跟柳西那样的湾子作比较去。永福的女人无不泼辣有加,掌管家事大权。男人则显得外厉内荏,与外人好斗争胜,对老婆却恭敬服从,被外人引为奇谈。湾大,风气不太好,偷情挂私的人占了多半以上,就像连锁反应,一个人动了头,十个人跟着走。
发展到后来,一旦骂架,你偷人养汉的,我搭棚卖X的,倒像是真正的正经女人没有用,吸引不了男人。也有丈夫帮骂的,耀武扬威,出言臊,大有“美丽妻子人人要”之豁达。小娜对此早有耳闻,冷哼着想:泥巴沾不上荷花,灰尘却沾得上;莘夕来这是非之地有四五年之久,谁知道她能否洁身自好?莘夕呀莘夕,别叫我失望!
莘夕家在湾中偏西,是间朴实的青瓦民房。房后不宽整,几乎与别家前檐搭后檐。房前却有一个小小的庭院,院子里角植着一棵绿油油的栀子花树,边外角支撑了一架葡萄藤,藤下错落的阳光里扔着几只小板凳。树藤的另一边则扯了一根铁丝,上面挂着几件小衣服。屋门开着,一眼可见堂上悬挂的新式玻璃中堂,是一副黄山松泉图,对联是:
青松不老春常秀
流水堪继秋犹浓
堂下自然是台桌,台上摆满器皿,诸如香坛烛台之类。桌上无它,桌底放了五六张方凳。堂屋两侧各有凳椅,壁上贴了几张字,一为“忍”字并释文,谓“小不忍则乱大谋,退一步海阔天空”;一为“学”并诗一首,字体都为**式,有几分别致新颖之处。堂屋两边各有一房,一边为莘夕的睡房,一边隔为两段,前段为厨房,后半作为杂物间。对于小三口之家,这样的房子多少也够用了。
小娜环视了屋里,并没听见动静,心里说:她去打麻将了吗?推开房门,却见薛天蹲在沙发边玩积木。小娜故意发出声响。薛天抬头望了望小姨,表现得既不高兴也不在意,好像只是看见一件晃动的物体一样,毫无兴趣。
小娜心里冷了半截儿,仍微笑着说:
“薛天,怎么不喊小姨呀?不喜欢小姨,是吗?——你一个人在家,你妈妈呢?她打麻将去了吧?跟小姨去柳西好不好?”
薛天置若罔闻,又聋又哑似的。他忽地哼唱起来,左右瞧着手下堆积出的一个奇形怪状的城堡,好像很为自己的杰作自豪。小娜尴尬地看着这个才三岁的男孩儿,自己的小外甥,很奇怪他的麻木怪诞。想了一会儿,她得了个结论:薛天反应迟钝,呆头呆脑,跟他妈一样让人生厌!她并不想和孩子生气,所以原谅地笑了笑,到书柜边翻起书来。
书柜很简易,玻璃门内摆放着半新不旧的平装书籍,一共才两层,书还没放满。书柜上端有一盆假吊兰,除此别无它物。书大半是文学类的,也有二本破损的经文和好像总没翻开过的美学论著。小娜取了一本许地山的书。这本书她是记得很清楚的,莘夕买这书时还没出嫁,为买书她被妈妈骂了一顿,说她不务正事,看书都看得迷糊了。小娜从来不买书,她只看借来的书,所以妈妈也并不骂她不务正事。小娜的理解是:买书太费钱了,看过一扔可惜;既然不是很有钱,买它做什么呢?不如借书看实在些。但莘夕现在有钱了,她怎么反而不见买什么新书了呢?可见她也是变了,爱书也只是年轻时的一时冲动。
小娜不料在书中夹着一张字纸,上面是一阙词,名为《一丛花——骆山行》,且冷笑,且看:
欲挥却青丝百缕,一时心折曲。异地或可平心事,远山影,残照徐徐。大道行人,往来不识,风送悔怎拒?
应于当初聚会时,毋作深无趣。凄凉最数桃子心,表似坚,实空苦剧。忆往不及,看鹭飞向,寂寂寂寞处。
落款日期是她出嫁那年。小娜也便明白她嫁人的委屈和悲伤。呀!小娜想,她果然不愿嫁给薛平,甚至想过到骆山去出家呢!可她为什么不反抗呢?她从没表示过反抗的意思啊!只是一味地闷着,真活该她自作自受!不过,现在看来,她倒是很如意了,没人比她过得更舒服、更自在的。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还那么恨柳西娘家,难道以为理当过上更好的生活?我倒巴不得她变做明珍,去守着个穷鬼过穷开心的日子,看她是更美呢,还是更傲气,死不求人!
小娜放下书,还想看看有没有其它写下的东西,最好是一封情书。然而,她失望了。转头一看,薛天正敌意地望着自己。
“怎么啦?”她笑着问道。
薛天瞟了她一眼,又去堆积木了。
“小混蛋!”小娜咬牙切齿地说着,走到床边去。
她看见床头柜上搁着一本硬皮书,翻开第一页,她却住手了。
“我怎么了?”她自问,“为什么偷看别人的东西?这是她写的日记,不管写了什么,我都没必要偷看。”
想至些,她放下了日记本。忽听见门外有调笑声,仔细听,一个男的轻狂地在说:
“怎么样,我晚上来?”
“小心兰欣一刀剁了你!”
女人的声音,竟是莘夕!
“你以为我真怕她?我只是没心思和她闹罢了!我一门心思都在你这儿,看见你我就想——”
“再胡说!你对每个人都是这样儿!兰欣身上有刺吗?没让你拢过身?”
“我对那个肥婆娘早就没兴趣啦!”
“我和兰欣整天在一起,你也不怕我跟她说了?我不会怜惜你种东西的。”
“只要能和你来一次真的,怎样我都不怕。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嘛!”
“少让人恶心好不好?也不怕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