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钟,整个汾镇都笼罩在太阳升起后的一层薄薄的雾气中。阳光颇为柔和,在一派青翠的乡野村镇中跳跃着,与每一个生命亲吻着。万物都像刚刚从倦怠中醒来一样,懒懒地,却又是欣欣向荣的。它们舒展着筋骨,轻轻弹去夜的杰作——瞌睡或露珠,向着太阳敬礼。露珠有它自己的另一个小天地,另一翻小世界,也有它别样的色彩。那是星星不忍消失在太阳面前,让夜空帮自己留下的影子。每当它们达到了与太阳倾诉衷肠的愿望后,便悄悄地离开。真是令人起敬的小精灵!
莘夕转回来,到大嫂那里领天儿。银梅正躬着腰身用力搓洗衣服,天儿坐在一边儿吃着糖果,旁边卧着一条花狗。银梅见到莘夕,奇怪地问:
“怎么没去集上?你不是说有事儿吗?”
莘夕用左手摸了摸脸,含笑说:“又不想去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去看看我妈好了没有。这么远的,懒得去了。”
“该去看看的。花几块钱坐三轮摩托车去不好?就是立即打转,你妈也必定很高兴的。”
“算了,我妈生活得好,身体原本也不差,想来也不会怎样难得恢复。”又问大哥仁礼在做什么。
“他倒也舍得去赶趟集呢,说小的有一个月没回来了,今儿可能会回来拿生活费;学校生活苦,没油水,去集上割些排骨回炖汤补补她。我先说我去,他嫌我做事磨蹭,家里这上午的事儿又多,才叫他去了。”
“你们总说学校生活苦,我看红霞怎么长胖了呢?正是爱俏的年纪,她未必要喝什么汤什么水的。反倒是颢颢,如今参加了工作,应该舒服得多了,怎么越来越瘦了呢?你们多注意他才好。在四哥身边儿,按理说他要照顾得很好的。颢颢又聪明,一向讨他们喜欢的。”
银梅停了搓衣,望着莘夕说:
“韵钗和仁邦都没话说,只是他家那个宝贝丫头,去多了讨她嫌恶。颢颢也是我们皇帝一样养起来的孩子,哪用去看那小东西的眼色?我听了生气,都叫他少去的好。又不可以不去,老一辈的亲兄弟关系,搞生疏了惹人笑话。现在颢颢他们单位的效益不太好,哪个晓得他在外面怎么过着日子?等他几时回来,好好地问问他。”
莘夕也没坐,聊了几句家常,就自己回家了。天儿不回去,说大妈家好玩些。
过贵儿家,见望云坐在门楼里织着一件金黄色的小儿外套,招人眼的。莘夕正要轻手轻脚地过去,不想望云抬头看见了她。望云十分热情地喊道:
“莘夕婆婆!您来坐坐呀!”
莘夕想:她才来几天,就跟每个人都有话说,而且百说不厌,典型的“见面熟”;想我来永福二年,才打开房门和人接触,这个望云,模样儿挺周全,也不凌厉,却八成不是个贤淑的人,肯定和二嫂小菊一样爱扯弄是非;我这邻前隔壁的,先和防着她点儿。却又想:我也没做什么值得别人议语的事儿呀,有何害怕呢?脸上礼节性地对望云笑笑,说:
“等过会儿,有时间再来吧。”
望云对莘夕似乎很感兴趣,来了没几天就注意到了莘夕,觉得她与众不同,还以为她是什么外地人嫁到薛家的,所以只配了个马马虎虎过得去的薛平。她把自己和莘夕划归为同一类不如意的人物,一眼就看出莘夕对婚姻的极度不满和无可奈何的妥协之心,以为不用多长时间,就能和莘夕成为同病相怜的患友、亲密邻居。其它一些人,如“屎八哥儿”兰欣、春风、丹莲等等,目前还不上这小媳妇的眼呢!她们太懒散、太泼辣、嘴巴太臭,信口一堆下流话,要望云这刚刚结束大姑娘生涯的小媳妇跟她们合得来,着实得等待一段时间以望同化。
望云接着问:
“莘夕婆婆,您怎么天天上集呢?她们说您一向不上什么集的,买菜也是一次买一大堆。这些天没买什么,空手去空手回来,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莘夕警觉地说,“只是去转转。在家闷着,坐僵了腰身。”
莘夕回来一个人坐着想:这小婆娘很像个人物呀!她整天盯着我,看出我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不对劲儿?她悚然一惊天动地,暗问自己:你有什么不对劲儿的?你想去集上时,何曾想过要去柳西看望你妈?到底学会撒谎了!可那也是不自觉的呀!难道叫我坦白,我天天都想去集上喝一碗米酒吗?米酒——米酒——莘儿闭上眼,想到了一个人,她的嘴角牵动起笑意来。就为他,就为他!奇怪,统共也只见了他两面,他的影子怎么就那样深地印到了自己的脑子里呢?本以为自己经历得不少了,再也不相信什么爱情了呢!——莘夕的脸倏地一热,她被闪电般出现的“爱情”二字惊呆了。她羞愧难当,像被人听见了所想的事儿一样。虽然她向不在意(甚至赞许)对异性的转移性质的想象,但此刻,她稍微联想到他的未来身分,便倍感羞耻!
这怎么行?她警告自己,连想象也不允许!
莘夕以为拿书翻翻就能排除掉不应有的杂念。但看着看着,不晓得过了几分几秒钟,眼睛一恍惚,她又看见云峰。云峰微笑的模样太迷人了,使人在无形中被他渐渐征服。他的神态、举止,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高雅魅力,无论稍显活泼还不略过严肃,这一魅力都切切实实地存在着,使得他既像高原上的一只豹子,又蛮似温良有加的长毛兔。他的身材高大,形体优美,从整个外表来看,是无可挑剔的活的艺术品!他的眼睛像是两粒诱人的黑宝石,嘴唇比香美的——
莘夕被出格的想像弄得神魂颠倒。以前她想都不曾想过会出现这样一种难以自拔的危险状况。有时她以为自己足以应付任何形式下出现的感情呢!
日渐消逝的岁月磨砺了这个女人的性格的棱角,但同时又增长了她一种不值得赞许的性格——明明爱自寻烦恼,过后却又自怨自艾;一边想着自己并没有什么过错,一边又需要宽恕以寻求解脱。简而言之,她对自己的思想(几乎是一切的)采取了一种矛盾的、正反两面的分析方法,其中,哪怕正面的极为正确,也显得苍白无力,形同虚设,而反面的永远占着上风,使她迷惑,使她悲观。她也搞不懂,是不是故意在寻求那种调子。但每个人沉醉的时候也是他真正幸福快乐的时刻,她也不例外。这就不排除她所为的只是对生活现状采取的一个小手段。人们有理由相信,既然一个女人对命运的随意安排感到痛恨,那么,她偷偷幻想一下又算什么过错?
然而莘夕开始烦燥起来。云峰的影子还没有退净,她就已经抱怨痛责起自己了。她躺在灰褐色的沙发上,用一本打开的书蒙着脸,一动不动,看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她的心里可像是急涌的浪花一样难以平静。
刚刚摆脱掉一个,又来一个!她恼火地想,我这是怎么啦,怎么还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样天真!塞在这颗脑袋里的究竟是些什么样的念头呀?还有谁会像我这样?一定没有第二个了,没有第二个!别忘了你是有夫之妇,他到底是你的丈夫,一个蠢人够可怜的,怎么忍心一再伤害到他?而他,他只是一个没结婚的男孩子,那么好的品质,也许像水一样纯净。到头来,除了痛心地自责,你还能得到什么?真要把自己害死才算完结吗?共处了五年多了呀,竟远远比不上五个小时,五分钟,甚至看着他的眼睛时的短短五秒钟!这不是更为虚幻,更不可捕捉?
海建呢,这么些年来,难道仅仅起着保留我心中梦幻的作用,以免爱会萎落枯死?难道是为了使我遇见他——?重换了一个梦而已,我有什么资格这么想?况且,他是小娜的。多么可笑,以后他将叫我姐姐呢!唉!但愿吧,我能做得像个姐姐的样儿。真要人的命!我只望能像兰欣她们一样少忧少虑地过日子、混时辰。瞧她们多快活呀!就像天生没有愁烦事儿似的。我倒学学她们才会好过些。
想到这里,莘夕听见轻微的脚步声,猜出是兰欣来了,脑袋里清爽起来。她知道兰欣会骇弄她,决定反吓一下兰欣。果然,兰欣见莘夕动也没动一下,以为她睡着了,便慑手慑脚地走近,一只手轻轻伸过去揭开书,准备大喊一声骇醒莘儿。她张开嘴巴没叫,莘夕扯着嗓子“呔”了一声,把兰欣吓得大跳,揭在手里的《忏悔录》也松手掉在地上。
兰欣抚着胸口,鼓着大眼说:
“哎哟,我的妈!你差点儿没把我吓死!你怎么把书这样盖在脸上?这是死人的做法儿,你也太不懂规矩啦!早早的又闷在家里看书,迟早死在这堆烂书里。看呀看呀,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国栋也有不少书,花花绿绿的比这些就好看得多。他说蛮有看头的,要我看。我哪儿来的那细工夫?又认不全字,眼睛又是生孩子给生拆了。我只看了看封面图画。你说是些什么人?”
“能有什么人,三只腿儿的还是两个脑袋的?”
“那倒没有,尽是些一丝不挂的货色。”
“那你还说比我这些书好看些?你要国栋看那些东西?”
“我管他!那个本来就比你手里的通篇都是字儿的玩意儿好看嘛!话说回来,我们家国栋还是不错的,虽然不会赚钱,有些时候也倒蛮有意思的。”
“你又要放什么屁来?”莘夕盯着她说。
“他是爱看那些不正经的书,但很能学得几招呢!不是挺好玩儿吗?”
“还会脸红呀?你越来越现代了,害怕他甩了你不成?”
“他敢!看我不捏死了他!他不会的,总在逗我开心,只是太野了点儿,长得也不像别人那么强壮——千、每、绿,莘夕,这是什么书,起这么个怪名字。”
莘夕收过书来,懒得理她。
兰欣想了一想,说:“张家婶的外甥弄了电磨子来,思琴、秀儿和你五嫂都要磨汤圆呢。我来告诉你一声,看你磨不磨。”
“我便要磨,哪里来的糯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