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峰感到家里一旦缺少了李青的光临,愈发会冷冷清清,从此就少了一个和玢宁斗嘴热闹的人了。那种努力寻找欢笑的场面虽则尴尬,但也可取。难道再不可能保留住一点了吗?不过,家庭气氛窒人了,但愿玢宁会因为忍受不了而搬回去,那自己就真正轻松安宁了。
云峰也近乎以为李青喜欢玢宁,如此分析一下,李青一走不定是好事,能让玢宁好好想想他,再认真想想她自己。云峰替假想中的李青与玢宁安排好了今后的生活道路,很为满意,自以为客观,一边又仍然不能客观地考虑考虑他自己的麻烦事儿。他一点儿也不觉得麻烦,甚至认为相当简单,跟想的说的一个样。这是极有可能的。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也知道去爱一个已婚女人是件非常麻烦的事儿,可决心之大,足以排除万难。他信心十足地伺机而动。但在如此促人心动的愿望中,他恰好把他优柔寡断的一面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张驰有度地戏弄着他那可畏的固执和可佩的坚定。在有些人的眼里,象云峰这类人是不可琢磨的怪异分子,是被不调和的生活经历制造出来的矛盾体,他们的头脑与肢体完全是不相干的两堆细胞组织,头脑控制着精神,行动往往是灵魂的出卖者,对大脑的命令半点也不放在眼里,无情地背道而驰。
前面提过,云峰的相思之苦更比莘夕犹甚。你以为他只是关闭在房间里唉唉哼哼地,寄望于几场美梦而已?米酒馆一别已有数月,他开头天天往街上跑,去米酒馆里呆上好大一会儿(莘夕不也这样做过?),可总见不到她。渐渐地,自己都臊了,一旦走在街上就觉得每一个人在盯着自己,浑身不自在,想再次邂逅的想法也慢慢泯灭了。或有事情上街,回回热望成空,觅痛双眼。朝可慰之处想吧,一切都当顺其自然,强求不来。这“自然”又是怎么一件东西呢?模糊一点也有好处。他有一两次产生过询问柳西人一个究竟的强烈念头,直接去柳西让他踌躇不前,偶尔碰见认得的茹英几个,临头舌头不听使唤,脑子里一片混乱,刹时总担心别人对他或对莘夕产生疑窦的目光。希望剩下他所说的“尽已足够的一线”,爱情所需的勇气太稀贵了!云峰到底什么时间才能对朝思暮想的人一诉衷肠呢?至于他无所事事,是否会感到太空虚,先且不去管它。
近两天李青没有来家里,云峰猜他或许已经去东北了,终想去他家看看,若没走,也好约定送送他。这一天,金枝和玢宁去K市玩去了。她们刚走,云波却因与人打架受了点轻伤跑回来了。云峰免不了训斥他一顿,告诫他“强梁者不得其死”,为人要“德字为先”。云波唯唯喏喏了一阵子,神气显见没以前那么敬伏了,暗自说哥哥老大不小的人还百事无成,闷在家里也不嫌丢脸!云峰没听见便罢,随他怎么想、怎么不耐烦都好,乐得听随小杏去羞答答地照顾他,听从他,把他象个宝贝似地供着。云峰往李青家去了。
小诊所的生意挺好,因为在路头,地理条件好,加上李青爸爸的牌头响,艺高胆大,当初是大医院的名医生,很能得到病人的信任。李医生的模样不好形容,介于丑陋与疏朗之间,身材偏于矮小,许多人认为他的精瘦是丧偶几年所得的永久性标志。他脾气很好,除了儿子,他对任何人都和颜悦色,是仁爱路上比较受人敬重的一个人物。他现在的妻子张春荣也是个医生,尖鼻子,薄嘴唇,看得出她年轻时的骄人容貌。她不苟言笑,然而说起话来轻声细语,是对付病人、令病人舒服的高手。所有的病人,只需看一眼这两夫妻的某个神色,某句对话,某个动作,就立码明白得了一家之主是谁。张春荣带来一个女儿,也跟了李医生姓,叫丽紫,十六七岁,还在念高中,和云波倒是一个学校,只是两人不认识。李丽紫长得既象另一个人,她对李青在家庭中日渐拥有的特权很有些意见,一到周末回来,她就不忘提醒提醒父母,不要太惯坏了“哥哥”,结果“哥哥”的脸一天比一天拉得更长,象所有人都欠他三两油钱似的。李医生听了不作声,张春荣则喝斥女儿一顿,教她必须敬重哥哥。“哥哥?”李丽紫故意惊叹道。其实她见了李青就怕,也不晓得怕他什么。
云峰坐在张春荣请过的一张椅子上,与坐在对台一张大写字桌前的李医生略客套地寒喧了几句,便问:
“李伯伯,他青在上面么?”
李医生望望妻子。张春荣奇怪地说:
“他没去你家?早就出去了,没见回来。”顿一会儿又说,“你等等,我上去看看。”便将已配好药的一瓶输液给一个小孩子挂上,叮嘱了小妈妈几句,转身上楼了,很快下来说,“没在,你要么去他房里坐坐?”
“他就要上东北了,没跟您说吗?”云峰问李医生。
李医生摇摇头。云峰知道一点李青在家里的情况,他不快乐;但凭直觉,云峰认为李青的父母是很好的人,都十分珍视李青。他对父母亲产生了几多误解呢?也不敢乱说什么话,便上楼到李青房间里。
云峰一向少来李青家,更少进李青的房间,这回一看,房间里陈设相当简单,除掉一张大床,就只有一套衣柜和两个沙发背椅。墙壁雪白,在醒目处挂着一张云峰、李青、玢宁三人的合影,除些别无它物。云峰记得以前他在床头挂了一柄剑的,是一把软剑,现在不知李青取下放什么地方了。整个房间给人的感觉就是单调、空洞。没有灰尘的感觉,并不能令人怎样愉快。云峰坐到一张椅子上,看着房下首空空的一大片地板,心里想那是李青练功的空间吧?这么一想,似乎就能看见李青全神贯注、赤脚腾跃的姿态。再巡视房间,把李青的生活本质与房间的陈设统一起来,想:李青原本就是一个简单的人,象一杯清水,一眼足以透视;象他那样单纯的人,永远不会明白自己的苦恼所在。以往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心事,都告诉给他有什么用?他不懂,所以帮助不了我。他走了也好,他该到处走走了,不能学得象我——我的生活是消极的,于进取无益。我有什么可取之处呢?有必要慎重考虑一下将来的呀!虽然眼下的生活之路很宽广,保不定日后有得苦吃。靠仰着头这么想着,大约连日频频惊梦,加上日长困乏,这屋里开了吊扇后极为荫凉,他竟昏昏欲睡,假寐了。
我们不得不承认,云峰也是一个多梦的人。只要睡神降临,梦秘随之而来。梦是最奇特的一种表现形式,是丰富精神存留给夜的美好余音。它能给平淡的生活增添多少情趣呀!只要不是太多疑、太蠢笨的人,无论怎样的梦都是有意义的,是对现实思想的良好补充。你分析过你所做的梦吗?你难道也会随信“周公解梦”那套混话,让自己空欢喜一场或莫名其妙地担惊受怕去?或者你也相信中医所言梦是骚扰睡眠、对身体有害的“病症”?对于“梦”一现象,作者基于其亲身体验与自己的看法,坚信对云峰的描述是正确而且切实的。乃至本书内旦凡牵扯上“梦”一字的,作者都谨慎地反复思考过,验证过,而那些梦几乎全是本人真实产生过的,绝不敢大意地捏造,只不过略微变动了它的某些结构与着重点而已。有必要申明,作者最不相信的是中医学那套关于梦的理论,它无疑增加了作者向来对中医药学积存的漠视与置疑态度。但愿本人错了,避免那么多嚼尝树皮草根、植物叶果等等苦味儿的人痛失其业(也许我夸大其词了,因为即便我没错,那些人也未必会失业,说不定益发财源茂盛了呢!)。观点摆明,继续做梦来吧。
有水边,蓼花儿开得正旺。云峰对四下的环境很满意,看着水面上一对交配着的野鸭和一只张着好奇眼睛的小鸭。
“原来它也不懂,”云峰这么想,“它的父母也太放肆了。”
他感觉脸红,隐隐又似乎记得了过去的几段小场面。于是他又自自然然地身处另一方世界了,这去肯定是个陌生的地方,犹如一所角斗场的敞阔与虚冷。TA是谁?一个烟气般恍惚的人影在凝望中移近了,但没有固有的面貌,但又是如此可亲近。是一只小野鸭吧?云峰想,和我差不多,所以能够相亲相悦。
“可信的,我看不清你,不知道你喜或是忧。莫非你蒙着一层面具?为什么?”
“我和你尽不一样,你如何看得清我?”TA说,“社会安排给每一个人的角色都是不可推脱的,你认为你给制作得很清晰,我却看得同样模糊难辨。我们看不清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可能看得清我们。可悲呀!这就是人生。我是可悲的,我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正是呀!你是不是认得我?”
“或者。”
“那么我是谁呢?”
“一个活动的物体,会说话的物体。”
“喜欢过我吗?”
“也许。”
“你的话怎么没有感情,象机器制造出的铁钉一样?看来我也听不出你是否曾是我认识的某个人。”
“彼此一样,你的感受同时发生在我的身上。何况,认出来又怎样?我马上就得飞走了。”
“你有翅膀吗?”
“谢天谢地,总算长出一对来了。你看。”
云峰果然看见TA背后伸展出一对美丽的羽翼,鹰一般轻轻挥动着。
“就飞吗?”
“还等什么?难道你也长得出翅膀来?再说,我也不可能驮得动你,你对谁而言都是不堪胜任的重负。”
“简单太过份!——不过,”云峰灰溜溜地说,“我也觉得是这样的。告诉我,怎样才能长出一对翅膀来?”
“你舍得?”
“舍得什么?”
“感情,和我一样的曾经的盲目的恋爱。”
“让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