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近双抢大关的日子了,稻田里的谷子都已黄弯了腰,在干旱的气候里显见会减产不少,而且,再不落雨,晚稻种不种得上还是个问题。水源不理想的地带自不必说,就是水源极好的田野也极险,因为大河可供排灌的水也所剩无几,河床都抬高干裂了,几十米宽的河面仅剩下中间的几米宽的一道水槽。
贫穷的人们自然害怕年成收入的损失,但就如柳西湾不愁吃穿用度的人也艾怨不停,纷纷咒骂老天爷(其中包括几个信佛的假虔诚)睡死过去了。他们有趣得很,公粮免交倒给心理上蒙了一层怪影,觉得田地里有收就全是自己的了,象吃白食的人,个个带劲儿得很,突地来了个空桌宴,心里倒比所有人更难受。如果还要完公粮的话,横竖得交那么大部分收成,旱死活该,国家自然而然得减免粮食任务,自己受点损是天灾人祸,避不开的。
柳西人急怒归急怒,可与大多数平民一样乐天安命,懂得万事莫强求、顺乎自然法则的现实意义所在,故而日子如常地渡过,欢乐照旧,悲哀照旧。众所周知的一点是:天气酷热,不宜暴燥。大家尽可能地躲在阴凉的地方过活,能少见太阳时绝不会自讨苦吃。大幸所在,即每家都挖了水井,不必愁吃用的好水。柳西这一方地下水位极深,水质清凉甘洌,并不见得比那些吹嘘得可笑的矿泉水弱到哪里。水好,更是柳西人引为自傲的。但这个夏天,口口井都落了一米多的水位,够紧张的,大家才注意到还当节约用水,深怕自家井给抽干了。老人们早说过的“浪费水是有过错的”这句话在特定的日子里,没人敢不信。大家都觉得,天气就这么定开型了,直到把一个个人都旱死掉。人心可不是变坏了吗?难保老天爷的心不变。
易老谓拯救人心的愿望终于没来得及实现,高温就迫使他偃旗息鼓了。他仍然是柳西的一位无权组长,职没有辞成,其实也是舍不得辞,越老越想干出点事儿。若不是年势已高,易老谓不定还会以为自己能够实现年轻时的一些小愿望呢!说他图钱?一年三百块钱的酬劳,实算不了什么,只要他不干,他的城里的大儿子武子就应承着奉养他,尽他玩乐。每年他偷偷地为柳西也用过一些小钱,聚起来就去了他工资的多半了。他向来不张扬的,别人哪知道?反以为他在抠大家的门儿,纷纷背地里指责他。茹英听不得那些闲话,在外面骂人家乱说的人,回家便骂老爷,说:“您这是何苦来!不是越老越贱了是什么?人家都说您搞众人的鬼,说来说去还不指着我这绝户头,以为我得了您多大个家当?呸!凭什么要我来兜个屎盆子?这几年不是您那不出世的儿子种去卖力气赚得几个小钱儿,不是大哥可怜我一家大小才时不常地贴济几个零用钱,我哪里还过得下去?您有心,几时还晓得疼疼做后人们的苦?平芝和美华两家的老头子年纪不在您之下,一年还牵大一头牛娃儿呢!趁早明白交了差去,回家好好吃过玩过,只等入土的好!”
易老谓早已过了耳顺之年,翻翻白眼也便不以为事了。不过,他觉得柳西人太混蛋了,他真冤枉。他老是望着暮日中的田野想:过得过得完今年夏季?老天爷在收人吗?但愿啊——还不下雨,还不下雨!中央台的那个报天气预报的男人总是笑容可掬的,好象很乐似的。他就不晓得养活他的粮食是谁种出来的?农民们正愁着呢!易老谓没别的可娱乐的,就爱瞎想。
柳西还有一个特别爱操心的人,就是易书记的老婆、小娜的妈妈孙桂华。她家里没种田,旱还是涝都无妨害。她操心的是家长理短,东邻西里的家事闲事、七湾八落的奇事怪事、三姑六婆的喜怒哀乐、五湖四海的油盐酱醋统统使她发生莫大的兴趣。她肚子里的所思所想若也算得上学问,真可谓是学富五车,当尊她为“孙鸿儒”了!除此之外,她还有得心操。小娜偶然发发脾气,易星的婚事还没定论,不知那个沈姑娘到底怎样(莘夕搁忘了,没来告白真相)。更有一个莘夕,被小娜一分析,做妈妈的惶惶不可终日,觉得大女儿终有一天会出事,全世界再找不出第二个比莘夕更怪更可忧心的孩子了。她要么不回娘家,便回,也总无欢笑,象个路人一样歇歇脚就走,从不与人谈及她自己的生活情况。那样热人眼的条件,在她,却象很不满意,一提就只有痛苦似的。只要当妈妈的和女儿一说到女婿,故意赞赞薛平,莘夕就冷笑,生气,沉默不言。总的说来,除了莘夕,操什么心都能给桂华带来愉悦。所以在日常生活中,大家见到的桂华是一个快乐的妇人,她万事如意,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她的邻居如春姑、葵凤几个皆视她为模范,过她那样的生活就是她们最大的目标。宝如也是羡慕桂华的,不过她的野心更大。李大顺回来才三天,她就合计着去买了辆旧的三轮摩托车。李大顺一当学会开车,就开始到K市蔬菜批发市场贩些反时令菜回来伙着老婆卖,卖完菜不做别的,跑运输载客赚钱。日子似乎起劲儿了,又红了三贵一伙儿人的眼,屁话直出。不提。
一日午后,天空打了个闪儿,堆起些白棉花般的云朵来了。大家都高兴,以为总算要落点儿雨了。桂华正和春姑说着姚氏连连发病的闲事儿,又不知怎么扯到宝如种的菜多半已旱死的话头上去,替宝如惋惜不已;冷不妨莘夕提了一个大西瓜来了。桂华连忙迎去接了,说:
“天儿呢?没带来么?”
莘夕拿手巾去洗脸,且说:
“太热了,他倒想来,我没让。”又和春姑问了好。
“姑奶奶,”春姑说,“这样的热天儿,你要来也赶早上凉快的时候来,怎么这中午时的过来了?吃了没有呀?有什么急事吧?”
“我去厨房里做去。”
“不要不要,我吃过才来的,”莘夕止住妈妈,说,“不过来看看爸爸。听那边的薛凤生说我爸病得狠,到底是怎么了?”
“还能是为什么呀!熬了个通宵!这些日子抗旱就够操累人的,哪里还能玩麻将?生生差点儿给路上那几个缺德鬼害死了!挂了两天的吊针,才好了些,又操累去了。你看,春姑,这人太勤快太实诚有什么好处?湾里不晓得有多少没心没肺的东西造谣惑众呢!真正可笑!”
“这么大的年纪,哪里还能熬夜!简直不要命了。爸爸也是——本该买些营养品来的,不知道买什么好,我又从来不信什么补品的。还是您看着办,或炖点鱼汤、排骨汤什么的,或是买点爸爸爱吃的东西。”便塞给妈妈二百块钱。
桂华也不好却了女儿的意,收下了,说:“你不晓得我们家的生活,吃得谁家比得上?你爸爸天天有酒席,鱼肉早腻烦了。按说,营养是不缺的,只害在烟酒和麻将上。我们说也不管用,还得你劝劝他才好,他听得进去一些。”
莘夕洗了脸后,才说:
“我看只害在当个小干部的名上,若是个踏实的平民百姓,哪里染得上这么重的烟酒瘾?一心种田,又哪儿有更多的玩麻将的时间和心思?”
“那不一定,”春姑笑着说,“红菊家的青松不当官不作长的,还不是糟蛋一个!把烟酒当饭,拿麻将牌作命!再说——”
“臭婆娘!你敢把你大伯跟青松去比!”
“哎哟!”春姑叫了一声,摆着手说,“您哪,总是多心!我把话一时说夹裹了,哪敢存心瞎扯来!”
就听得门外有人笑嘻嘻地说道:“瞎扯什么?是春姑又在扯是非了吧?”进来一个玲俐另一个葵凤。
“呀,正好,莘夕来了,陪她凑一场!”春姑说。
莘夕哪里想来,笑着拒了,说:
“成天在家玩儿,腰身都僵了,还来柳西打牌!叫我妈来吧,我坐一会儿就回去了。”
“还要回去吗?住一夜吧,”桂华看着莘夕。
莘夕摇摇头。几个女人劝留了一回,料得留客不住,便随她了。大家抬桌搬凳,凑上场子来。莘夕坐了近半个小时,瞄瞄屋外的气候,没意思再坐下去,就要走了。桂华说:
“切块西瓜吃了,路上管用些。到湾口就叫一辆车子——对呀,你且坐坐,隔壁大顺买了三轮,待我去问问在不在家。在的话,就叫他送你回去。”说罢非让莘夕换下场,她就去外面了;一会儿转回来,说,“刚巧不在,说停在湾口。你认得他吗?”
莘夕记起刚才来时在湾口所见的一个陌生男人,靠着一乘三轮摩托。她却摇摇头,说:
“车子多得很,您不要担心。”便让开了。
桂华盖了牌,送出门方转回。回来同女人们说起莘夕,不觉流了些泪。女人们安慰桂华几句,又不明白,以为薛平在上海蚀了本儿,无不暗自快意。
莘夕走在湾后的马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儿,到处充满了知了的嘶叫。路两旁有槐杨等各类杂木,掺合地生长在一起,给鸡畜们留下了斑驳的影子以供吐纳热气。倚树码堆着陈年的稻草麦桔,经风雨日月蚀剥得千窟百洞,腐败不堪,叫人猜不透这些黑丑的巫怪成自何年,又将于何年消失。树枝上偶然跳跃着鸦鹊、白头翁、黄鹦,或还栖有斑鸠之类,“唧咕唧咕”地叫得懒散乏神,听来却很令人怡悦。木叶在阳光里显得无精打采,缺乏光亮润泽的颜色。连风也一丝儿不见,一切都静止着,象幅亮色的写实油画。便是画,也能看得出风的动向的,除非作者有意描绘着静止中的令人窒息的大自然。高坡处的草皮都被蒸烤得变色了,仿佛秋天已经来临此地。干渴的花儿便各顶着瘦弱得可怜的容颜向着毒辣的太阳求饶,求它能稍微吝惜一点儿它的热情。太阳呢,偏偏在高傲地说:“这就是我的本性!管你喜欢不喜欢!”那些刚刚使人们欣喜起来的白色云团象一群懦夫,挤挤歪歪地溜远了,在太阳对面的天底下慢慢消失了。天空象是一整块淡蓝色的屏幕,太阳是唯一的点缀品、角色、主人,它的挥霍及放荡可想而知。
将出柳西湾的一小段坡路边是一大片浓荫的刺槐林,透过层迭的细曲高长的黑色糙皮树干,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汾镇中央地带的建筑群。光与色的对比是那么地夺目,反映出的全是一个干燥的“火”字。一条铁路线的背后,每一丛建筑都散吐着隐隐约约的烟气。屋顶介为一片一片红色黄色的火,楼窗尽是一排一排蓝色绿色的火,高楼的铅色的火,低宅的白色的火,互为交织着,又各不相干地燃烧着,是一大群不惧骄阳的泼妇,合在那儿对着多情的阿波罗卖弄衣装,而后者似乎欣赏不够,毫无倦怠之态,也不差赧,否则它至少会拉一片二片云彩遮遮你。
城镇规划早已扩展渗透入了柳西湾,在不久的将来,——天哪!还是不久的将来!——柳西毫无疑问会是汾镇繁华的交汇点,会是中心的中心。这在二00三年——也就是九三年的十年之后的“理想宏图”上测绘得一清二楚。灵通人士甚至已经在柳西测点设想了,指出哪儿是商贸大厦,哪儿是花园绿化带,哪儿是医院,哪儿是银行。一个柳西顿时成了一个完整的社会。
柳西人一段时间内想得乐滋滋的,心花怒放。除了几头敢充超生大户的蠢人,因怕小幺儿往后没能耐吃到一碗饭而骂骂咧咧地抱怨田地越来越少,希望退回去二十年前外,其它人都早有不养牛、不捏锄头的心思。不种田后岂能保证人人有得饭吃?柳西人正如多数**人一样害怕竞争的社会,所以他们拼命向征用土地的政府或单位部门提条件,既狮子大张口地要现得的利益,又宰日本人式地要久远的利益。其结果就是吓跑了好几家外来投资者,让有心眼儿的乡镇拉去当充气筒了。汾镇投资环境这惨状不能说与柳西人的鼠目寸光无关。
这样,在那一片燃烧的火洋中,就只有几家作坊式的个体经营者尚占有一席之地,称之为“企业”不太合适,以后能否发展成企业呢?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假如心情舒畅,气候不那么灸人,站在一大片槐林中欣赏一下汾镇的主体面貌,寻找一下十年前汾镇的依稀轮廓,倒不失为一件乐事。为什么莘夕一旦停留于此,内心就泛起说不出的怅惘?无疑,这儿一定有她很多关于年少往事的记忆。
有林海建?有暮秋微雨?有阳春白雪?有夏日?有春盛的槐花?——啊,啊!记忆册页中最美的画面永不消逝!
可已经是过去了,从今就是过去了,顶多只能幸福地回味它,感受日渐浓醇的那些些美好。一种思念终于化解在了长长的一段岁月中,却不知另一种思念又——莘夕叹口气。树上的一只斑鸠发现了树底下的白衣女人,回应了一声,旋而扑到另一棵树上去,伏着打盹儿。莘夕却在想,不知天儿在家里怎样,大嫂又要由着他吃西瓜了。又想想自己的急切行为,一听爸爸病倒了就往娘家赶,也不寻思一下利弊。自己身体也不是太好,这回病了才好呢!只觉得害怕爸爸妈妈突然归去任何一位,心坎儿里几十年来积成的丢不掉的依靠会一下子消失,如何承受得了?虽然表面上是那么冷静独立的一个人,到底怎样,她自己一清二楚。她想也不敢想终有一天得到恶噩时的景象。那是不可代替的安全感和稳定感,不可代替,无论是丈夫,或儿子,或弟妹。她想:可能是我不愿意得到吧?我企图着什么?难道我不是和任何一个女人一样平凡,有着平凡的需求?我并不是特殊的一个,那么竟是她们有着很好的生活方法么?象兰欣说过的,心里不痛快时就干脆装聋作哑地过活,横竖死人也不费心思?可怕!我怎么会象她们那样?可她们实在比我幸福、快乐得多呀!——我并不特殊吗?象我这样的女人又有几个?我没见过一个。《传道书》上写道:多有智慧,就多有怨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看来不无道理。然而,我有多大的智慧,又有多丰富的知识?我不过多看了几本伤神的书,多比她们想了些不切实际的问题,我的怨烦与忧伤就已大大超过了她们所有的人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能走到梦想实现的那一天吗?
易莘夕所持的梦想,前面已经提过,用不着再对读者隐瞒了。是的,她祈望能成为一名小说家,真正的严肃的小说家,绝不为功名利禄所俘获的历史的见证人。那将是她毕生最强烈的追求和梦想。你觉得惊讶是吗?一个村妇,竟敢如此异想天开,简直是在辱没可尊敬的作家们的稀有才华!你是这么想的吧?看来你也是个既偏执又迷信的人。我告诉你,文学确是神圣的,对于所有肮脏的灵魂来说,它更显得高不可攀;然而它并不神秘,对任何推崇高尚的人,它都敞开着圣殿之门欢迎入内。它空无一物却又充满一切,问题是你发现得了什么?它凝聚巨大的时间与空间于一体,你又看得见什么?它辉煌灿烂但也不乏迷雾重重之时,你懂得如何面对?它需要你把自己完全地交给它,一点儿也不保留,象上帝要求神父那样,你忍受得了漫长的寂寞吗?就这些,你做得到就差不多了,余下的就是勤学苦练。既然不怎么神秘,一个村妇为什么不能有这样的梦想呢?依作者对她的观察与分析,她实际上很具备作一个小说家的条件。她不贪财,生活有保障,可以做到心灵纯净;她鄙视邪恶、厌恶虚伪,正是目前小说家所需要的第一品性;她惯常忧郁,适合于理智地去思考,也适合创作的气氛。凭些就够了吗?还远呢!易莘夕缺少的正是勤学苦练,她看与写的着重点都不大对路,这不知将阻碍她靠近梦想的时间延长多久,除非她真有什么天才和灵感,突然写出一本优秀的作品来。简直太不可能了。
而在今日社会,诗词是昨日黄花且不论,诗词的魅力竟已被一大群恬不知耻的浪得虚名之徒胡拼乱凑的打油杰作喷溅得所剩无几了。莫名其妙、内容空洞的新诗替代了意味深远的古诗,无病呻吟的歌词把瑰丽无比的古词赶下了台,“秕谷占了中仓”,这结果从另一面来说实在是民族整体素质低劣造成的。不然的话,或者会有人认识到易莘夕所作诗词的不乏意义之处。这也是不大可能的。可幸易莘夕全心浸入诗词创作中时,不抱给人评判的欲望。她只是写给自己看的而已。一个初中毕业生,又是一个强烈渴望过爱情的女人,她的目标那么高远,能否实现,是个未知数。
花长在深山里,也许永远不会被人发现;珍珠藏于蚌壳中,也需要人去采取,去磨制其亮泽之体,使其趋于完美。消极地抗拒批评的作者是达不到艺术之门的。在眼下的**,艺术也成了商品,在框架里受着刑罚,并待价而沽。艺术的目的也不完全是美了,它更成了一件没什么大用的武器,只能是武器,不是别的。易莘夕既然明白这一点,偏偏只是无尽地思考,在思考中耗费生命的激情,而不愿违背初衷对艺术进行无端的污蔑,不愿借助任何不怎么光明正大的途径硬闯入那间大圣堂,在里面谬论连篇,大放厥词她的成功岂不真成了海市蜃楼的景象?不满而显得有些厌世,冷眼中带着些沮丧,把希望更多寄望于延续的岁月,易莘夕走的实在是一条充满荆棘的小路。为些,她的成功的可能性又大大打了折扣,接二连三的打击必会出现于其后的生活里。她没有想过,或者是不敢去想。
她明白的是,文学可能带给她深远的精神上的幸福与满足,但不会给她的生活带来半点儿好处。文学在创造价值的同时,无形销毁着创作者肌体的生命力。也许它正是要求你用实在的生命去换得一些你甘愿一心一意为之付出的形象。
即便是走路,莘夕也不放过思考。故而或有路边人家的柳西人忽然看见她,心想和她打个招呼,但见她心不在焉,低头走路的样子,也就省了心思了。到了湾口,李大顺的车子仍停在那棵树下,他却懒懒地半躺在车子里养神。莘夕看了他几眼,心想:宝如敢够惨的!不想坐他的车子,仍走。柏油路上真象是燃着了,人走上去都头皮发麻。莘夕越发怕自己中暑走来也没精神,看着笔直的马路,好象没有尽头。唯一的方法就是寻些有荫的楼影里走。风呢,去哪儿了?没有,汗倒来了。
在另一处,在云家大院的楼台上,一双眼睛似乎总在张望着柳西那个湾口。云峰盼望着一个人的出现,他的耐心是巨大的,没有完歇的,令人吃惊的。他无事可做,也没有兴趣做什么去,伏在平台的栏杆边期待着边幻想倒成了他最大的乐趣所在。无疑,在整条兴孝路上,他是人们认为最不可理解的一个青年人。哪怕再有钱,一个人整日呆在家里也是难以忍受的。他又不结婚,能有什么乐趣可言呢?他总在想些什么样的事?当人们看见他又目中无人地伏在楼栏上,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某个方向,眼光是那样地忧郁,那么地冷彻时,觉得他神经肯定出了点问题。
没人敢主动招呼他,和他聊天儿,大家都觉得这人象个危险分子,少沾惹的好。因此在兴孝路上没有云峰一个朋友,哪怕只是见面招呼一下的朋友。有几个恋慕他的女孩子,只敢躲在暗处留意他。自知之明让她们爱无所获。云峰对她们而言才真是海市蜃楼。可云峰连正眼瞧也没瞧过她们一眼呢!云峰发现不了别的女孩子身上的优点共可爱之处,他象是人子对上帝的盼望一样等待莘夕的出现。但人子总是失望者,我们的云峰却胜利了。
今天,他终于看见了她!要恹恹欲睡之时,他看见她进了柳西,立码精神百倍。在从莘夕进湾到出湾的一个多小时里,这个多情男人想了多少千奇百怪的问题啊!一会儿天马行空,自由自在;一会儿又身陷囹圄,苦恼不堪;容易的想过了,繁杂的又来了。想想自身的处境,再想想她周遭的环境,云峰真恨不能象鲁滨逊那样去生活,只要带上她,让自己作她的奴仆,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上她就飞走,飞到别人寻不见的小岛上去。
然后他再次问自己:她也会把我放在以上吧?我的冒失对她来说,或许只会象个出丑的猴子呢!——她要是明白我这颗心,她要是象我所想的那样,是个浪漫多情的好女人,她一定会感动的。只可惜她结婚了,我不能太莽撞,否则我的笔就可以帮助我的心了。脑子里形成的情话都白白浪费了。
莘夕转了,云峰想不到她这么快就返回,也顾不得再去猜她和娘家的关系是否好坏。他心跳快了,多么巴望她能转过头来望望自己。然而她并没有。她在街上飘移着,象在他的心里走动。云峰甚至感觉得到她的脚踩在路面上发出的格登格登的响声。路面黑油油的,她的衣裙在阳光下白得耀眼,雪一样夺目。云峰自认从没见过有人能更适当地将白色服装展现得如此飘逸爽净。她的头发盘在脑后束着,闪着几个乌亮的光点,象一颗黑宝石般地诱人。
假如云峰坚持喜欢女人披散着长发的话,那他一打见了莘夕的发式,就立码否认了自己那种顽固的理解,知道一定有很多自己没发现过的美丽可寻。莘夕的平底凉鞋一定很美,穿在她脚上,配合着她端庄优雅的姿态,一定恰到好处。云峰认为她是一阵凉风,一缕清泉,给人的除了舒适和愉悦的感觉,别无其它。一见到她,就算曾经有过一丁点儿的不洁的欲望,这时也飞散了。他高兴(确切地说是兴奋)了起来,却又不想立即追上去。沿路两旁的柳西人要是看见他和她在一起会怎样想呢?那对她可不利。索性忍着,看着莘夕渐渐走远,才下楼骑了摩托车,追上去。
小杏被喊起来关院门。她用鹅毛扇遮着脸,跑出来朝云峰走的方向张望了一会儿,没见着谁。小杏对云峰的举动起了疑惑,进去和金枝说了。金枝正巧赶上一个好梦,给小杏没头没脑地叫醒,心里不耐烦,说:
“管他呢!他爱做什么是他的事,我就晓得了又能怎样?你只当没有看见的。再说不定,他去李青家了。李青不是要走了吗?怎么还没走成?”
“太热了吧。”
小杏边说边退出了。她又来到玢宁房里,玢宁也睡醒了,问她:
“他没跟你说什么吗?”
小杏摇头,说:
“他蛮高兴的样子,我总没见他这样笑过!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人了?就追去了。我去看吧,又没个人影儿。”
“你怎么猜他瞧见谁了?”
“他总趴在上边儿干什么呢?这人,一个人呆烦了,就望着有一个两个熟人来玩玩儿。你说呢?象我们这种没知识的笨人都是这样,何况大哥那么聪明的脑袋,成天想东想西地还不想炸了脑壳儿?我都替他操心,又说不上话儿。你该拉着他到处玩玩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