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星子又提了买给天儿的食品和玩具以及那条被小娜换过的丝巾来到了永福。三轮车到了湾口就进不去了。星子付了钱。那车主问:
“您立码转来吗?我等在这儿。”
“那可不一定。你还是去跑生意吧,免得耽误了你的时间。”
星子提了东西就进湾了。雨季的永福,其萧条之势愈浓。到处是深深的黑泥巴屎,没一处干净清洁的地方。各门各户既不象柳西那样高大耀眼,前庭又不加整理,一任脏泥涌及门槛内外。那么大的牛娃还不上绳索,随其各处践踏撒野;出了肥的母猪触目介是,恣意翻拱着大地。孩子们在泥巴屎里抠泥巴玩儿,闹得不好了抓起泥巴就开打,糊得一身一脸的。勤快些的老头子或小女人则握着锹在门前宽窄稻场上出水沟,骂骂咧咧、吱吱呼呼的。闲男人们聚在一家屋檐下——那是兰欣家,对被抽去大河防汛的人胡批乱评,对防汛所给予的工酬十分不满——太高了!(而去防汛的人们却觉得太低了!)星子瞟了一眼,见一个白汗衫的中长个子对另一个矮小相诈的破黄军装说:
“良儿,我们是出不得那力。你一个堂堂正正的复员军人去防汛还不是小菜一碟儿?你不反了呢!哦,现在水汛不急就撤下你,来看洪峰来了,再看象抓壮丁地把你套去!”
“我还不稀罕呢!”良儿说,“赚得几个钱?又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防汛。我还怕染上血吸虫病呢!你说,远河的哪个人没有那治不好的病?菩萨!我穷也穷得舒坦点儿。靠防汛的几个钱,我也发不了财!”
“那也是,那几个钱连住一次医院吃几回药都不很够呢!”前一个又说。
几个男人哈哈大笑起来。有人骂那个人会咒人,烂心眼儿。他们看见了星子,朝他投来疑惑的眼光。白汗衫小声说:
“那不是薛平的舅兄、莘夕的弟弟么?听我们家兰欣说去上海了的,怎么就回来了?”
议声小,星子倒也听得个七八分。他想:各湾都有这样一些男人,嘴碎得跟个女人似的,够可厌,也是怪事儿。走过,又见一胸高腰窄的丑媚女人迎面滑过来,星子没认出来——
“哎哟!稀客!稀客!”那女人肆笑着叫起来,“我远远地见着以为是哪个呢!这么潇洒,除了你再无旁个了!怎么,来看姐姐吗——唉!她病了这些时日,滴水不沾,也不晓得是中了什么邪。好在有我们照应,日长夜短地替她求祷。话说回来,妯娌间不正是该这样互相关心吗?可惜我一片苦心,你姐姐却不晓得听了哪些个猖货们的谣言,一味不把我放在眼里。她对我的误会太深啦!你找机会劝劝她才好。”
星子只得笑着点头,他隐约记起这个陌生女人就是姐姐的五嫂了,当年可能照了一面,没记住。但见她说话指手画脚、疯疯癫癫的,又兼她丑陋,牙黄唇黑的,就不将她当一回事儿了。丹莲看着星子手里的东西寻思长短,她眨着一对豌豆眼儿说:
“你姐姐正在休息,说不定在搓麻将。那起骚婆娘们喜欢扰人清静,要吵死人家她们才甘心。你劝劝你姐姐,我想她肯定听你的。哎哎,(她笑眯了!)上海回来的大老板,赚回了一大包钱吧?”
“你见笑了。”
“怎么这样说呢?”丹莲故意招手打了一下星子提着的袋子,说,“你穿得这样阔洒,傻子也能一眼看出你是有运气的贵人!说给嫂子听听,带的什么高级东西来看外甥?”
星子晓得她的意思,取出一盒奶糖给她,说:
“也就这些,没什么高级的。”
“正该这样!我娘家兄弟窝囊不争气,我那两个丫头苦点儿,可也喊你舅舅呢!”
丹莲笑得合不拢嘴地放星子过去,一边已拆开盒子先且尝了一颗糖果。那边男人们哄笑着嬲起丹莲来。丹莲哈哈大笑着说:
“你们这群短寿的杂种!存心讨老娘的骂呢!说话太不干净了,也不怕脏了人家好男儿的耳朵!”
星子装什么也没听见地到了姐姐家,没进院门儿就先听见屋里哄笑一片。院子里整理得干干净净的,院门边立着一把扫脚用的长帚。葡萄结得很旺,果实累累。架子边有一个花缸,里面长着一棵不大不小的栀子花树,树间碧油油的叶片扶着几朵混了季节、将开未开的白花儿。角落里有一井,覆盖着上了锁儿的水泥圆板儿。水管接出,通在一个不太高也不太大的水泥砌的水箱里,箱外安着一个龙头,下边儿一水池,池里放着两条黄瓜和几只蕃茄、数管芹菜。井边儿又放着大小两个水桶及搓板儿,另一洗衣盆。一条小小的封沟通去了院外。整个院子,介用水泥做成,常冲洗,故很干净。星子打量这小院儿,以为姐姐还是原本那个好洁净、勤清理的性格,并不曾改变。可一点爱静的脾气似乎已然抛尽,这单由女人们的说笑声中即可知了。他愣了会儿,想进去又不想进去,张眼也寻不见天儿。
“我说呢,哪有这样巧的事儿?刚刚我要进去,她就跑出来了。你们以为她和他能做什么好事不成!反正我是不信的。你呢,老宋?”
“我?我管那么宽干什么?你呀,真正‘屎八哥儿’一个!管好自家那个烂货是正理。成天找人家线索做什么呀!”
“我看她就是有瘾。窥秘成癖啦!”
“扯蛋吧,春凤,”笑嘻嘻的,定然是“屎八哥儿”了,“我窥秘,也得有人帮我造秘嘛,是不是?象莘夕,我几时还怀疑过她不成?这也是有选择性的,我一瞅就准!徐三娘,你去把孙子抱来一个,也叫望云出来坐坐。”
“瞎说!满月还差三天呢!她倒是早不耐烦在屋里关着了,谁让她赶巧生在大热天儿的!”
“长得更白嫩了吧?她比莘夕怎样?”
“那还差点儿。”
“差远啦!”
“也是,我家望云再白也没莘夕婶白得好看。她那粗皮粗肉的,一看就是穷家子的出身!”
“老货,你太客气了。莘夕要是嫁给贵儿,不也要叫你一声婆婆?”
“放你老妈的屁!不要没尊没长的!”竟是姐姐莘夕的声音。
女人们笑起来。“屎八哥儿”说:
“可不正是要你高兴高兴?我们两个是死党,你病怏怏的,我也快活不起来。”
“真亏了你呢!不是你,这儿也没可乐的。我建议,女人们先兰欣做首领,什么大事小事都找她解决好了,保证个个欢喜满意。”
“那次张家婶跟小菊撕架,她倒是去劝了,结果得罪了两个人,有什么屁本事?不过倒让我们大乐了一场!”老宋的声音。
“还有那次辣姑和她婆婆对仗,兰欣劝了三句,辣姑倒训了她三百句,撞得一鼻子灰!她不也是自叹不如了?”
“你看我几时不狠狠整那个野婆娘一顿才叫瘌!也让你服。”
“少吹了。”
“我老张是怕她的。”
“我老徐也怕。”
“如今不如她们啰!想当年——”
“当年球!当年你怎么啦?你是人尖儿?你是一人爷?”
“开口又来球了,不说就要死吗?”
“我就爱球,怎样?就象你爱说你家泽西一样。”
“我爱说他?嗤!”
“怎么这样痒呢,兰欣,你帮我抓抓后背心。哎,我说门前那个鬼头鬼脑的是哪个呢?”
“哪里呢?”
“我看看——哎哟!莘夕,来稀客啦!天儿的舅舅来啦!你兄弟来啦!快去接着呀!”
兰欣推着莘夕出来。星了挂笑走进院子,跺了跺脚上的泥。
“星子!”莘夕见果然是弟弟,高兴地喊道,“你几时回来的?来了怎么不进屋呢?”
星子喊了姐姐,仔细看了她几眼,见她瘦得厉害,脸色苍白,心里不大好受,嘴上却应道:
“昨天才回的。”又笑着补充说“有事”。
莘夕已将他拉进了屋,顺便说:
“天儿出去玩儿了,顽得很。”自然忙着去冲杯茶来端在弟弟手里。
星子一看屋里,有五、六个妇女,介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她们夸赞起来,啧啧称道。一会儿说弟弟生得象姐姐,一会儿开起星子的玩笑来。当下便有两三位问知星子尚未成家立室后,忖着帮他保媒的。这是后话。
莘夕打量着弟弟,跟兰欣说:
“好像又长高了些。只是单薄了点儿,长胖些倒更叫人放心。”
“男人长胖了最丑,不如瘦些好看,”兰欣说,“我看他也并不很瘦,标准得很呢!哪象我们国栋,净剩几根排骨。”她又对丑话飞扬的女人们说,“我们换一家去乐去,让人家姐弟两个说几句亲热话儿。他们怕有大半年没见面了吧?走,走。”
兰欣拉了女人们往后门走了,回头又说:
“天儿舅舅,你不要见了姐姐就说个没完,快来快走,我们约好了打麻将的呢!”
“我不误你们的,”星子红着脸说。
“你不要理她,”莘夕说。当下问起星子在上海的一些情况,又问见到了薛平没有。
星子原来和姐夫不是很合拍,敷衍了两句,说:
“隔得远,我又懒得动。倒是打电话联系过几次。他做得还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