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可以,我也没多问。前一个月还叫我汇去了几万块钱,我看不是会蚀本的。你看上海的形势还好吧?”
“还不是捱着看呗。再过一年两年,都不去上海南京,又能去干什么呢?手艺是懒得再去捡起来了。真得早早找条出路呢。你知道海建做得怎样?武汉的市场行情不太差吧?”
“他?”莘夕笑了笑,说,“你没问小娜?我是一点儿也不清楚他的事的。依我说,你来年就呆在武汉好了,又近,来回也方便;又不是完全比不得上海。人勤快刻苦,在哪儿也是赚钱,何苦跑得那么远?上海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乌七八糟的。”
“你说不是好地方,那些玩闲了的男人呆在那儿不想回来了呢!屋里以为在做生意奔命,哪知他们何等地快活享受。人心都搅乱了,变坏了,时时想坑害人。我们这方人的名声在上海臭得很。”
星子又说了几起汾镇人骗人家上海人的轶事,笑话汾镇人目光短浅、逮现利、图实惠的小家子气。莘夕笑道:
“汾镇人正是这般模样,成不了大气候。永福也有这么个代表,人家信任他,事先就开了张三万的支票给他,托他送货,他兑了钱就跑回来了,欢喜得不得了。你说,他要是实在做下去,岂止赚三万块钱?回来还不是种田,坐吃山空。这就是做生意做死了。以后哪里再去找这样的机会?枉人家信任了他一场,可惜!”
星子放了茶杯,望着姐姐苦笑着说:
“现在都这样了,不叫做生意,叫做骗子。钱在那儿摆着,谁骗到手了谁就是赢家。什么脸皮呀、良心呀、信用呀,都是狗屁!”
“不能这样说,”莘夕说,“你也这样吗?”
“我还没机会施展无耻的才华。不过,你不要以为谁有多高尚,除非他根本就不爱钱,也不会为钱发愁去。这样的人哪里有呢?两者只能得其一,因为高尚的人往往太穷了,而金钱只会培养贪婪。”
莘夕忽然感觉一阵心痛。她觉得偏偏就有那么一个人在自己眼前出现过,而自己似乎永远也不可能抓住他。星子的话只能使其更为完美可爱,使莘夕的痛苦更深更酸楚。她皱眉了,脸色象纸张一样漂白,眼睛象一潭秋水。旋而,她又舒缓了,依旧带上笑容。星子看在眼里,问:
“究竟是什么病?我看是营养不良,吃得太少太简单的缘故。你去照照镜子,白得吓人!说话也是有气无力地没生气。外面那点儿菜就够吃了吗?恐怕给天儿一个都不够。小娜说你百事图方便,图省力,我还不信。这回信了,这样下去可不行。”
莘夕听他说完,才说:
“那也要我想吃吧?我不是那种克扣自己的人,很知道享受的。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那为什么?”
“为什么?”莘夕迟疑了好一会儿,象要回忆什么一样,最后才慢慢说,“前些天我们这时发了水,我去看水——其实我一向是懒得走动的,但那次不知为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片**罢了。况且我们家也没种田。这是自私的话了。兴孝路上也浸了这么深的水——”她比划了一下,眼神忽然茫然起来,怔怔地想了会儿,转笑道,“真没什么好看的,就直截回来了。也没去柳西,”她的笑凝涩了,声音又慢慢顿下来;她看着弟弟,眼光说不出地凌乱苍凉,“你见过发大水时漂浮在泡沫垃圾里的蛇尸吗?华彩包裹着腐臭!”
“哦,就为这个恶心?那算什么呀,打小见得多了。你也太柔弱了些。”
莘夕仿佛没有听见弟弟的玩笑式的讥讽,她更紧张了,好像不瑟瑟地颤动了一下子。她继续问:
“你见过浮在厕水粪便上的死婴吗?乌青显露着残忍!”
星子听愣了,不自觉地摇头。他差不多明白姐姐的奇怪表情后面隐含着的原因了,觉得一阵诧异。
“我从来只是耳闻,这回竟目睹了。成了形的甚至是活的婴儿就朝深厕里扔,想想这些人,多么可怕!”莘夕记起严禁般的一慕,眼睛红了,泛出一点泪光,“人与动物毫无区别,也许还不如一些动物的相亲同类。”
“在哪儿?”
“镇医院,厕所,”莘夕抹抹眼泪,说,“可不也怪,那天好像就是要我去看看那罪恶的,而不是去看大水。那么多的厕所,我以为医院的应该是最干净的。实在没料到。我就想了,住在厕所旁边的人家有什么感觉,是见惯不怪了呢,还是习以为常了?你要是见了,也许就不会奇怪为什么我会几天不吃饭了。那些天,我连讲起都恶心。现在好多了,大概是习以为常了吧。”
“有些人心够黑呀!没把那看作是人命,尤其是医生,”星子摇着头,又去倒杯水。
“我再病死也不去那医院了,免得回来做恶梦。这次害人不浅,不过,说穿了,只能怪自己来。我去看什么水呀!好事错过,坏事遇着!”
“好事”“坏事”一说,自有她的道理。星子没听懂,也没在意。
“你留下吃饭吧?”
“算了,我坐坐就走。你那点儿菜够我吃吗?只是天儿怎么还不见回来?干脆等会儿我把他接带回柳西住几天,怎样?”
“那不行,你不知道他多磨烦人!说要什么就要什么,除了我,谁的话都当成耳旁风,恐怕妈妈是侍候不了的。由他在家里玩儿好了。你想见他,我去抱回来。”
“总不在家吗?”
“大嫂喜欢他,成天带着。”
“那你果真天天搓麻将玩呀?”
“怎么?”莘夕不以为然地问。
“怎么能这样?这习惯不太好吧?”
“管它!”莘夕收敛了笑容,懒懒地说,“好也好,坏也好,怎样都好,都一样!要不,还能做什么?说来我听听。小娜大概没有天天打麻将,她又在做什么呢?”
“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吗?”
“没有。”
“那还一脸的不如意,不高兴?”
“是吗?”莘夕哼了一声,说,“我能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儿?我已经看透了,怎样都一样,一样没意思,一样没意思。早就该看透的,捱着拖着,只可怜了自己。”
“其实,我直说给你听,海建他,当初也是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儿的,至少是不大光彩的——”
“不要提他,”莘夕微笑着望着弟弟,说,“你猜错了。我早就不当他为一回事儿了。人一脱离那层幻想,感觉就慢慢真实起来了。你不说我也看得出,他不是什么大好人,只是个会做生意的普通人而已。但又能要求他怎么做才好呢?点白了,我们是各不相干的两个人,谁也没权力要求谁,改变谁。你什么也不要猜,我没事的,你放心好了。家里人都还好吧?”
“都好得很。”
“爸爸还是老样子?”
“改不了的。奇怪,怎么镇里还不革了他呢?谁也没见他做过什么了不得的工作,反而是人人都知道他天天有得牌打。这样的干部,我倒替他脸红。”
姐弟两个笑起来。莘夕说:
“你不要批评他。他也一大把年纪了,本来就都是这样,叫他学谁去?一生就由他这么过下去呗!你还指望他再向上爬不成?”
“祖宗保佑!”星子双手合十说,“十年前我就巴不得他回家放牛种田的啦!那时他还有药可救。现在真正无可救药了!多混一天,就更可厌一点。谁不笑话,全村若真排起懒人榜来,村委会的七个人个个都能闯进前十名。老爸是名符其实的冠军!”
星子早说得大笑了,满脸通红。莘夕也忍不住笑,训了星子几句,还留他吃点东西再回去,说是用蕃茄鸡蛋下面条吃。星子说:
“多谢多谢,饶了我吧,我最讨厌吃鸡蛋的,你应该知道的。”
“这习惯要改了,往后去丈母娘家,不吃鸡蛋吃什么呢?”
星子想起相亲之事,正要提说,且莘夕此时似乎也记起了点儿什么,这当儿,银梅抱了天儿回了。银梅客气了一翻,三言两语出来,便生生将星子和莘夕的话撞飞了。星子忙应了招呼,喊了大嫂。银梅对天儿说:
“怎么还不喊舅舅?”
天儿看看舅舅,并不作声。他看见桌上的包袋了。星子将外甥抱过来,不过问些孩子气的话语,便取出从上海带回的玩具给天儿。天儿挣脱了搂抱,一个人拿了玩具去玩了。星子有些受冷落的意思。莘夕笑着说:
“这孩子蛮怪,你不要当他是不喜欢你,可能太丢生的缘故。”
星子又逗了天儿几次,天儿反应不甚可人。不过如此,姐姐、外甥都已看过了,介平安无事,多呆也没意思,星子便止了莘夕做饭,告辞了。银梅问莘夕:
“他几时回来的?回来做什么呢?上次你提的沈家姑娘的事,吹灯了吗?”
莘夕记不大清楚,以为自己跟娘家哪个人说起过,便说:
“那哪里会成?我这兄弟也是个难得的宝贝,挑摘得很,多少明星都入不了他的眼呢!慢说这样一个人。而且,他也没和我提过,八成是没影儿的事儿了。”
“还没定下亲事吗?”银梅又问。
“正是一搭子难事。婚姻这东西——谁知道呢?”说完一笑。
银梅也笑了,叨唠着说:
“人倒是个人材,相貌、见识、家底儿一样不差,就是隔着辈份儿,这个又小了点儿。”
“那个还大了点儿呢!你不是瞧中了我兄弟、想把他当作女婿吧?哎哟哟,我看好得很呀!”
妯娌两个笑着打起趣儿来。
星子回家交待了此行的情况,少不得和母亲替姐姐忧虑一翻。猜测虽属保守,但尽离了谱,白惹得许多烦恼增生。当下便有从娘家回来的凤慧又往柳西过来,告知这边儿下一天相亲的时间与地点,一应琐事。桂华客气地招待了媒人,又故意怪罪起老表昨儿对儿子的怠慢,以及凤慧大着嗓门儿抢天抢地地解释后大家一团喜乐的等等微末细则,不予一一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