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粗沙的声音,千万不要是沈美娟!
进来了,乐乐呵呵地雀噪,凤慧在前,一个老妈子在二,一个中等个儿的女子在后,妈妈押阵儿。星子紧张的!他站起来,尽可能地装出无关紧要的样子去看——忘了招呼了。沈家母女只看了他一眼就笑嘻嘻的了。沈美娟大胆地看着星子,象在打量一件货物。星子也不示弱,目光也放肆起来。只见这沈姑娘:粉扑扑的脸蛋儿,乌压压的发卷儿;长长的眼尾捎媚,弯弯的眉峰顶俏;小鼻微耸,丰唇略翘;耳垂珠环,颈挂金链;一身花香倦人,满嘴软语攻心。
两个人你一问我一答,唧唧哦哦的,并无条理伦次,也不值得细细记取。一旁的家长躲开在另谈了,说一千道一万,终看相亲双方各自重要人物的意思。张凤慧见星子和沈美娟谈得正合,就说:
“我看错不过去了。你们瞧,两个孩子聊得多亲热,横看竖看也般配。再找不出比这更匹配的姻缘了!”
这话让云峰听了,他看了沈美娟一眼,只一眼,就再不想看第二眼了。通过上面的描述,你以为沈美娟果然是个少见的美人儿?非也!这是个粗看尚有几分姿色,细看来并无任何一点儿美处的女子。倒霉的是星子,一头撞进了粗看的牢笼里,沈美娟就极其敏捷地利用大胆与甜话儿给牢笼上了把锁儿。媒人又织好了蒙眼睛的布。星子的鉴赏能力消失了,一心觉得眼下这位是可人儿,极对自己的味口。他幸福甜蜜得象个得了奖赏的孩子。他一高兴,桂华焉有不高兴的?兼之初见面时沈家姑娘就大方地喊她“妈妈”,她认为这一定是个极好的儿媳妇。看好了,当然就得去买见面礼。
这时小娜钻来了,又是一个真正漂亮的女子。沈美娟见了小娜,勉强笑着和她说话。挨这么近,小娜盯着沈美娟那张人工合成的脸,象钉子钉在沈美娟的心上。她以为小娜还只十七八岁,皮肤想当然保养得娇嫩。她极力拿出一副爱护包容的姿态来面对小娜。小娜心里冷笑着,想:这是个什么东西?我哥哥怎么变得这么低级!痰迷心窍了吧?比起天楚来,她一半儿都不如!当下也不好说什么,寻机拉了哥哥一旁耳语道:
“这也算作漂亮吗?真丢人!赶快吹灯!”
星子以为她是在开玩笑,说:
“我就喜欢,怎样?你不要太得意,看看那边是谁。”
小娜依言望去,目光所及,不禁心中一跳。她不料云峰会上这种地方来,她记得以前自己曾经拉他来过一次,他嫌又脏又吵的,这回怎么竟一个人来了呢?便懒得管星子的事了。星子和沈美娟并媒人、家长齐去买见面礼了。
桂华指了小娜一下,小娜没有跟出。
小娜这方心情极乱地想:人不可貌相,也说不定那姓沈的确是个好姑娘;星子喜欢就行了,我管得了那么多?天楚,就听天由命吧。
原来,她早有将天楚许配给哥哥的意思,又不愿先喧得一世界的人知道。但星子才回,正欲和他提提,又知他专门为相亲而回的,且想等等看,若好自然不须多说话,便不好,再提天楚也不迟。现在看来,天楚没指望了,实在叫小娜可惜。那天楚,原本暗恋着表哥林海建,只是一向羞于表白,自失了这多年来的大好机会。刚刚预备壮起胆儿对表哥一诉衷情吧,小娜捷足先登,轻易俘获了海建的心。天楚并不知道海建与莘夕的陈情旧事,小娜占了点人情的便宜,单以为小娜生长得比自己出众,更配得上表哥罢了,所以也不忌恨小娜,依然把小娜当作朋友。言行上,天楚这女子却并不象莘夕等那么执拗,把感情看得高于一切。所谓一切随缘而定,天楚年龄虽到,却还并不一味急着想把自己胡乱嫁出去。她平平静静地在市里打工挣钱,安静地等待着姻缘。
小娜抛开哥哥的事不论,那一位呆坐着的才是她不想离开的真正原因。云峰并没有看她,似乎凝望着对面桌上的那只碗。那淡定超脱的神情是小娜那么熟悉却又如此疏远的。小娜想:我要不要过去招呼一下?我应该立码离开这儿,象别人避免见到不好招呼的人那样避开他吗?如果他看见了我,该他来招呼我才对,否则,就是他根本不想见到我。小娜把一碗米酒喝了,走了过去。
云峰抬眼看着她,没有表情,无笑意,也无话。小娜迟疑了一下,自主坐在他对面。两个人对望着。
云峰忽然笑了,笑先浮现在他的眼睛里,然后象绽开的花一样,一层层往外延伸,穿越面颊,牵上嘴角。小娜望着这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却分明感觉到嘲弄的味道。他的笑容从来没有属于过她,永远也不会。小娜早就明白这一点,她没有理由不怀疑云峰是在无声地挖苦嘲讽自己。她后悔采取了冒失唐突的方法。这个座位,显然不是为她而设的。面前这碗米酒,她也喝不起。她的脸红了,好像馆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看着她,窥视她,挤弄她,嘲笑她。她只觉得气短胸闷,心跳若鼓点儿。她几乎忍不住燥怒,羞耻就将反戈一击,幸而———
“我要结婚了!”小娜习惯性地甩了甩头发,抬起细嫩的手抚弄了一下鬓角,看着云峰不动声色地说。
想到这一点,小娜当然可以不顾其它了。云峰却没什么反应,就象听见某个陌生人拉着他说“我要结婚了”一样,除了庆贺一翻,既不会有多高兴,也不会有多伤心。所以他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说:
“那该恭喜你了。恭喜你吧,要结婚的人!”
小娜知道云峰不大乐见自己,立走又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就索性放啰索些,问:
“你呢?有什么打算?”
云峰睁大眼睛,象是不太理解的样子。
“不结婚了?不打算做点儿什么事业?”小娜极少表现得这么柔声细气的,她似乎有些小心,“做人不能太单纯了,其实什么都没你想的那么轻松,那么美好。人,终归都得走一条老路子。”
“什么老路子?”云峰问。
“结婚,生子,为这些去工作,去打拼。”
“目的一样。”
“什么目的一样?”
“和动物的一样。结婚,生子,嘿,有意思!繁殖,传种,一代接一代!你不如说文明的目的也不过如此低级趣味!”
“我不认为这是什么低级趣味,你把那些想得太丑恶了。你太单纯了!”
小娜又一次指出云峰性格的一面小小的弱点来。似乎也不算弱点,也可说是极其不合时宜的。小娜老这样以为,云峰细细揣磨起这“单纯”二字的意义来。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
“我不懂你指的单纯是就思想而言还是就心灵而言。这是两回事。但世界本就是单纯的,你们非要认为它复杂。你们都喜欢把真实潜藏在复杂里边。我可以从任何意义上变得复杂,可以一下子抛掉所有的单纯,因为我洞悉你们眼里所谓的‘复杂’与‘单纯’的分界线。可那样又能怎样呢?多了一个虚伪的人而已!”
他低下头去,闭上眼睛。
“你觉得我们都不虚伪的?我们,你们,你这是什么意思?”小娜忍住笑,摇着头说,“你错了,我——”
“你错了!看你多么自信!说得多么肯定!”他冷笑了。
“我们也不用争了,我的观点不错,你的也有理,怎样?单纯也好,复杂也罢,都是你自家的事情,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你迟早都不愁没人喜欢你,你有本钱。”
小娜看见云峰皱了皱眉头,心里大为痛快,总算羞辱了他一顿!她马上接着笑了,以示自己的无心:
“以前总怪你不笑,待人冷漠。今天才晓得了,原来你还是不笑的好,有些‘潜藏的魅力’的味道。还要遐思下去吗?这米酒早冷了。不过在夏天,冷了也无妨。”
她乐滋滋地站起来,脸色上有几分得意。云峰没有抬头,他不想仰望谁。
小娜于此开始对云峰极度蔑视起来。她一丁点儿也瞧不起这个男子。以前她顶多只是因恨生厌,受不了和他在一起时的拘束感,觉得他太冷漠了太孤傲了,这时为着自尊的原因,她毫不犹豫地施放厌恶,使云峰滑落到连一个小丑也不如的地步。他算什么呢?过的是衣食无忧的寄生虫生活;偌大一个男人,成日里浪费着青春的宝贵精力;行动寄托在思想里头,思想又能值几分几文?有多少双眼睛注视着他呀,他怎么从来不害臊呢?就算他爸能给他万贯家私,能保证他过一生无忧无虑的生活,又有什么意思?他只有一点可取,就是从来不乱花钱。所以,他的未来,估计是不成问题的。要谈希望,哪儿比得了林海建?过日子,看重金钱的人更为可靠。
小娜也不说什么,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