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已过,似乎就有很久没有落雨了。三伏天亦难煎熬,虽然很短暂,天气的炎热也不见减退。
一场子小小的抗旱形势业以形成。
云峰还没见到莘夕,但停顿的思念渐渐酿成了一股甘醇的泉水流入他的心田。他并不怨恨于莘夕的不出现,甚至没有了那种想见到她的强烈的渴望了。正如他自己所言:距离使爱情趋于完美。他有时真害怕心中形成得如此美好的爱情会因两个人距离的拉近而致残破。他对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在可能出现的结果面前保持镇定以确保爱情的不变质,尚持怀疑态度。这样子的信心是不易拥有的,而且他也不敢盲目自信。他就是这么一个男子,想得可能太多太芜杂了。他有条件去自由思想。
这时,他正在仁爱路上走着。他不自觉地向镇北走去。玻璃门的米酒馆走过了,胖女人和瘦男人没瞥见他——他们正忙于更换招牌,将原先的过于小家子气的桔黄色牌子换成一面又过于夸张的鲜红色大匾;一向冷清的书店也过了,里面那些书都蒙了厚积的灰尘,显示着很久以来无人问津的惨境,正统书店已被遗忘,它苟延残喘的机会又有谁知道还能持续多久呢?书店毗连着庄稼医院、农资品商店、“真舒适”旅馆、取名“家”的小小客栈,以及杂沓拥挤的小商品市场。一直往前走,又是各类五花八门的店铺,分立两旁。六、七家装饰各异的发廊自然最是吸引人的注意力,各将音响开得足足的,把小半条仁爱路渲染得繁华异常。
一条喧闹的街市,认识他的人当然不乏其数,他认得的却寥寥无几,因为他本不愿认识谁,觉得熟人太多是件麻烦的事。例如上一次街,就得不停地和这个那个打招呼,微笑,寒喧。他所熟识的人多半在新罗老家,同记忆一起留在了那里,不容易拾回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敏感多思的年轻人,他会渴求什么呢?他便盼着交几个朋友,符合他的性格的年轻人又有几个可能成为他的朋友?从别人的角度来看,也没人会主动靠近性格如此的男子。尊严与傲慢是人介有之的,没理由企望他人的俯就。况且,易于俯就的年轻人有九成是小人,不值得交往。云峰当然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在汾镇除了一个李青,再不可能有别的朋友。他倒觉得轻松,避免了陷于复杂生活的趋向。
他继续走着。
私人牙科诊所里响起脚动钻牙机的可怕声音,大玻璃窗上挂着两幅森然的裸露着粉红色牙龈的牙模。和江湖游医一样,私人诊所的窗台上盛放着一大盒参差不齐、颜色各异的废牙,其目的不言自明。那些来自不同口腔的坏死物居然能成为宣传炫耀的主角,而且还有一项不为人知的用途,就是让健康的人一见作呕,这恐怕是肮脏的牙齿所不可想象的吧?
农行的铁栅栏同样森然地守卫着大门。一男一女气势汹汹地闯进去,旋而传出来争吵声,继而围拢去一伙男女好奇者。街上的闹剧频繁上演,往往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使得专门上街闲逛寻开心的人士大展其颜,耳目介饱。前面五金商店的争执又吸引了一大团有兴趣的人,随后就有派出所的小金小胡转过来,进去调解了。信用社的两个半大丫头坐在电脑旁拨弄着算盘珠子,一边娇味十足地笑着。她们看见了边走边思考着的云峰,便目不转睛地俯身议论起来,又是娇笑。待云峰走过了,一个长辫子的甚至跑出来看着,里面那个则开起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商亭,商亭,一大排水果摊子,水泄不通的集贸市场。突然,一只手拉住了云峰的袖子,云峰一惊——
“喂!想什么呢?”柳西的茹英笑嘻嘻地问他,她旁边是齐来赶集的富枝,“好容易碰上一回,请过早怎样?”
云峰不知所答,袖子还在她手里拉着。富枝红着脸笑道:
“你真馋!碰见谁都是一个‘吃’字。人家凭什么要买给你吃呀?”
“嘿,生意不成仁义在!做不成姑爷了,就不认得这些人了吗?我就算是外人,你们两个还差点儿成了亲戚呢!沾点儿你的光不行吗?”
云峰看富枝,并不知道她是小娜的表姐。他笑了,说:
“随你们吃什么,都算我的好了。”
茹英喜不自胜。富枝却不愿意,说:
“算了,走吧,我还要去碰我们家莘夕呢。我真有话跟她说。”
“什么要紧的话?你估定会碰见她呀?听说她很少出门儿的,买菜都要人带呢!”
“碰呗!我又不想去永福,那么远的。”
“你是怕耽搁了你搓麻将的时间吧?怎么,想跟莘夕挪几个用用?元生成日里奔命也不够你花的?”
“再不提那短命的东西!狗屁本事没有,拿出日天的劲儿也只能养活我们娘儿几个,不致饿死罢了。这回好了,病了!三天两头懒得去做事,赖在屋里图清闲!说他懒,他还象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眼泪汪汪的!真他妈——我比天下人都倒霉!哪有半点儿指望!”
茹英见她说得气急色怒的,也不好强她去揩云峰的油,便说:
“你也不要气得狠了,天下哪来一个如意之人?我看元生是个老实人,他也拖累得太没颜色了。你买点酒给他喝,每天喝几口,保管身体好起来。我们勇子就断不得药酒,你看勇子不是很精神么?”
“那还用说。我们那砍头的若是敌得上你们勇子一半也好了!”富枝又解释说,“不是去朝莘夕借钱,还没到那地步呢!”
两个女人只顾说话,倒把云峰晾在了一边儿。云峰却听得蛮有意思的,不料女人们说话原来也象好文章一样耐人寻味,能让听的人循了那意思去测想。他猜这抱怨的一个与莘夕的关系,细细看她,果然与莘夕有几分相似眉眼,暗下便纳闷儿:莫非她家还有一位姑娘?又不象呀,按理不当如此粗鲁,那一家人倒算难得的斯文,除了作母亲的。又猜这女人有什么话要与莘夕说呢?她会遇见莘夕吗?想到这儿,他插嘴道:
“没有要紧的事找莘夕吧?你方便就说给我听,不定我碰见她,也能传给她听听。”
富枝望了望云峰,她发觉这人全不如姨妈所说的那么可厌,倒是越瞧越可爱。
“那倒是。不过,我不能和你说呀,”她又对茹英说,“我们走吧,少耽误人家时间了。”
茹英一直笑嘻嘻地盯着云峰,听富枝如此说来,应道:
“你慌什么!公子哥儿,我和你定了,这回不宰你,下回碰着了,一齐补上!”
“可以的,”云峰笑着说。
两个女人方抗入人流中去了。云峰的耳朵放尖了点儿,寄望由这熙熙攘攘的人众听知些莘夕的消息。他知道永福是个大湾,每天赶集的人当然极多,可全不认得。谁知这人群中有哪几个就是她的邻居呢?这样一来,云峰倒觉得每个人都有谈论莘夕的可能。他恰好就碰上了一群来自永福的女人。如果一切都能以“凑巧”简而言之,那么他的希望应该得点儿补偿了。可惜这群女人又恰好并没谈及莘夕,又没一个人使云峰曾识过,她们当然也没有留意到云峰。彻底的陌生人是不分容貌、不足惊动这些女人的。云峰还是决定留神听听她们的碎话儿,于是返身跟在她们后面走。其间声音最大的一位象个高壮的女首领,她说的话最能听清:
“是呀是呀!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那还用细想去?只是留给徐三娘一点臭面子而已!那小破鞋,只消看一眼就晓得不会是个安分角儿,不用十年八载,她就是搞那一套的统领!你们别不信,我看呀,那老东西早跟她有一腿子啦!好容易她越来越狂?已经不把徐三娘放眼里了。”
“我看也是!”一个狮子头的丑女人应和道,“都讲我们这一辈儿的媳妇不要脸,这小一辈儿的才越发厉害呢!看一遍找一遍,恐怕也没半个正经的。”
“兰欣不是老说我们老六正经吗?你没听过,还是不赞同?”一个高胸脯的妇女冷笑着说。
“我说话向来是天下第一公正!”女首领毫不犹豫地说,“我要是看准哪个偷人,那就是有一世界的人证明她是清白的也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