玢宁受到表哥的冷落,只觉得又气又痛,又羞又恨。怔了半日,便悄无一语地回房,边收拾衣物边流泪。正要打点行装了,却见波子进来,她勉强问他:
“怎么回来了?什么日子吗?”
“今儿不是星期六?你做什么,想回去了?”
玢宁不看波子,低头应了一声。
“这为什么呀?”波子上前来,问,“没信心了?”
“好没意思!”玢宁鼻子一酸,热眼儿地说,“我对他都低三下四到什么程度了,他一点儿也不领情,爱理不理的。他直截了当地说了还好些,岂不是嫌我在这里住着碍眼,巴望我早早搬走?我也不是那么不要脸的人,赖在这里做什么?不如回去,他不晓得我有多自由呢!来你们家我都变了一个人,老朋友们都说不认得我了。你以为她们不替我可惜?我骗自己罢了!”
“回去散散也好,只是不要触物伤情就好。我听妈说,明儿不正是姨的头期吗?干脆捱一天,明天我们大家一齐去好了。”
玢宁思忖着,说:
“依我,这头期免了的好。我们历来不注意讲究这些节气礼数的,随随便便惯了;再说,那不是做给活人看的吗?对过世的人有什么意义?我讨厌那样子的自欺欺人!我真讨厌!”
波子看她有些儿激动,安慰她说:
“倒没必要太生气。仪式是死的,关健在于举行仪式的人的一份心意。人皆如此,我能如何?只要是诚心诚意的,利用现成的老法子纪念纪念亡者岂不也好?何必非要说那样子可厌,不值得去做?”
“只怕虚伪的仪式后面蛰伏着多少无情无义呢!”玢宁冷笑着说,“我见不得那种假意喧喧的场面!如果真过什么头期尾期的,我就不回去了——不过,那也是要回新罗老家去举行的,我呆在市里眼不见心不烦。”
“姨父不会要你不起回去吗?你也不听他的了?”
“为什么要听他的?谁的我也不想听去!”
“你还没那么伟大!”金枝厉声说着,转进门来,“又发什么脾气来?什么日子里,还小孩子一样地专为自己想。我明白你,你恨你爸,是吧?我问你,他对你好吗?既然对你好,他就是个好爸爸。至于他和你妈的关系怎样,那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你过问什么去?你执意维护你妈,有没有替你爸想想?他不可怜吗?”
玢宁猛地流起泪来,回想起爸爸呆坐在妈妈遗体前的伤心模样。无论说他千不该万不该也好,说他并不是真心悲伤也好,做女儿的已经开始将爸爸往好处想了。重要的一点是,她对爸爸的无限关爱无动于衷,明摆着伤害了爸爸,此时她感觉后悔了。她承认,她也有许多做得不当的地方,例如不理睬爸爸,当着妈妈的遗体及那么多亲朋的面使他难堪,甚至不理睬爸爸的姐妹兄弟们,而且对他们怒目以视,仿佛有深仇大恨似的。她还坚持土葬,拼死不愿见到妈妈被推进焚化炉等等诸事。她好像不但没起上帮忙的作用,反而是在不断添着乱子。众人呢,处处征求着她的意见,深怕她会更加伤心、更加失望。结果倒是都很伤心失望,没一个人不觉得难受的。
金枝见玢宁流泪,到底如同见到亲妹妹一样,也流泪起来,说:
“那天我晕过去了,不晓得你是怎样叫你爸爸伤心的。后来听说了,又和你爸爸谈了,劝了他一些放。不知他竟半点儿不怪你。你爸爸有时也象个小孩子,怎不叫人看着可怜?只说平日里手头上抠得紧,不放松一点给你妈妈,你看这回办丧事,多热闹,多堂皇!五乡八里的人都传说是大官的太太殁了呢!谁见过开着几辆大汽车到城里买菜的?新罗乡一天的菜市包下来也未定够得着呢!帮忙的人纺线子似的穿梭,送葬的队伍聚合了那一方的大半人,凡送上山的就请去作客上席。厨子都有几十位,再不提吹吹打打、前呼后拥、念经祷文、端茶添饭的人又有几多!你爸你姨伯是那一方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乡上哪个单位不敬从他们几分?各部门各单位都派人探望奔丧,连镇委书记都去住了一夜,这还不是很大的荣耀?这排场,这气势,连我也是头一回见到呢!你看,他是个吝啬的人吗?他是舍得的,都有那么多人叹他泼撒过了呢!你还怕看不见?等我死后有这样的丧事的一半儿,我也心满意足了。人活百年终是一死,只求个死得值得,才不枉为人一世。”
“妈妈怎么尽说丧气话!”波子说,“人一死百了,就算把丧事儿办得象国王那样隆重又有多大意思?活着时安心舒适、死时平静安详,就是最好的;等死了,随便扔进哪个坑里又有何妨?顶多那样能博得几句赞叹,这样挨几顿臭骂,实质上并没什么区别。”
金枝听得打了个寒噤,骂道:
“放你祖宗的屁!养儿养女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养老防老,等百年后又有个好的归依?听你一说,是要把我扔坑里怎样?小短命的!我还没到指望你的那一天呢!你就这样混胀,学的哪个的?”又对玢宁说,“放了大包小包,明天一齐回去。那一位又生气了,八成冲了你了。”
玢宁想:难怪,原来在生气,并不是针对我的,我倒错怪了他,以为他单是讨厌我罢了。若真回去了,肯定想着过来,天天看见他,就算他没意思,也比天天看不到他的强。自己便给自己一个小台阶儿,决意不回了。于是收好行李,玢宁不做走的打算了。
吃中饭时,云峰下来了。玢宁端着碗看着他,看着看着忽就笑了。云峰发觉后,抬头问她:
“你笑什么?”已将方才冷落表妹之事忘了。
“想笑就笑,关你什么事?”玢宁说。她还是盯着他。
云峰不理她了,继续吃饭。波子笑道:
“好肉麻!你正对我哥想入非非吧?我不妨碍你们,还是去厨房里帮妈妈做汤。表姐,大胆一点儿呀!”
“小痞子!”玢宁骂波子,“以为全天下就你家两个活宝!才不稀罕呢!”
“谁不稀罕谁呢?”波子问。
“你少凑热闹!我不稀罕他,怎样?嗯,怎样?追我的人多着啦!横竖早晚是市里有头脸人家的儿媳妇,现在暂且在这里受点儿委屈,算作锻炼。”
玢宁自己倒说得有些得意,头也上昂了好多。云峰只笑了笑,并不说什么。波子说:
“这倒是事实,嫁个当官的儿子总比呆在这小地方要有前程得多。哎,表姐,日后做了官太太,别忘了这个小表弟呀!稍微给表姐夫通通气儿,发发威,我的未来就不只是一场梦啰!”
“一定,一定!”玢宁笑着说,“只怕你早攀上位官家千金,有的是游手好闲的日子等着过呢!只是不要忘了还有个表姐才好。若好呢,嫁得个不叫人愁的还不会去麻烦你;若再命苦点儿,一心嫁得个只讲究感觉、没一点儿务实性、对一切都看得马马虎虎的表姐夫,才有得要你劝助的呢!”
“那你希望是命苦还是命好呢?”
波子边说边和着玢宁的眼光去看哥哥。云峰只顾吃饭,却在想着另外一个人此时的行止,或想她作为一个女儿时有过怎样天真烂漫的梦想。现在的问题就是:她嫁得如意吗?她爱她的丈夫吗?她的丈夫当然是个有福气的男人,他很出色吧?如此一想,内心便有了见那人一面的强烈愿望,既盼他是极优秀的,又巴望他平凡、平庸。云峰想看到的是两种情况:莘夕的生活状态或为极好,或为极差。她过得好,是本意的祈愿;过得差,是人性的呼吁。想念至此,云峰也不得不为自己的那点冷酷的臆想——延伸得多远呢!包括莘夕在苦海深渊中挣扎,等待他去营救的动人画面——感到欠安。自私不可避免,自责也就毫不稀奇。云峰最是个思想上的忘我投入者,想着莘夕,又怎么听得进玢宁的话呢?否则,又必训玢宁和波子说势利的话语,学社会上那些可厌的小人作风、蠢人习气了。
金枝端汤过来,问波子:
“什么好命苦命的?你们这一辈儿的人,哪一个命苦了?真正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象我们,才真是受了大苦的呢!作小姑娘时是没享一天的福,后来嫁到这里来,连一只——”
“破罐儿都没有!”波子截住说,“说了起码三百遍,我都可以倒背如流啦!不过,妈妈,此一时,彼一时嘛,拿现在跟过去比不是很可笑的事?人一上了年纪,就爱瞎比较吗?历史不同,社会背景不一样,几乎不存在任何客观的对比点,这怎么去比呢?”
“嚼什么馊话?”金枝笑着说,“怎么不能比了?起码不能忘了过去,也好惜些眼下的福。”
“说不明白!你们指物质上的得失,我们更注重精神,您懂吗?”
金枝不懂波子的话,仍去厨房了。玢宁笑道:
“还是有个小杏在的好。看姨妈忙的!姨妈,没我帮得上的吗?”
“没有,”金枝应道,“我也就出来了。我看还是自己动手有味儿些。”
玢宁回头,却见云峰放了碗筷,望着波子问:
“你倒说得不太错,或许你有什么心得,对于物质与精神的领悟?”忽记起当日和莘夕在米酒馆里邂逅时所言“物质充实,精神匮乏”的话,一时颇有感慨,不觉又怔住了,望着腾着热气的粉丝汤发愣。
波子方才听得玢宁提及小杏,心里一格登,浑身立即发燥,好不羞愧;旦听哥哥问他,忙敛神,回答说:
“我胡说罢了。你别问我,问得怪不好意思的。我这年纪,能有什么感悟?”因确只知道个大略意思,没法子表达得细致清楚,便不再提及。
“你太没底子了,怎么在外面学得一张油嘴滑舌,到了亲哥哥面前就不管用了呢?只管跟他好好谈谈,看少不少得了一斤半斤肥膘。”
“谈什么?”波子说,“哥哥轻易不说话,一开口就是大道理。我呢?只会说些杂拌儿的俗话,怎么谈得开来?我可不敢。你高兴就代替我好了。”
“你就是不如他!”玢宁瞪了波子一眼,说,“整日里叽叽喳喳的,一刻不停地四处野逛,从来不静下心来思考什么。”
波子听不见去,不应她了。玢宁望了云峰一眼,他双手叉在一起,半伏在桌子上沉思呢!小女子心里乐见他这副模样,巴不得波子快吃罢走远点儿才好,自己也能好好地看着他,边猜他在思索什么样的问题。这种乐趣是不可取代的。可波子吃得呼呼啦啦,既骚扰人,又没就走的迹象。
这方波子未走,姨妈却出来了。玢宁不敢放肆,正神轻轻吃饭,干会儿瞟瞟云峰。金枝向来也不主张吃饭时说话,只为波子任性一些,才不管他们了,自己却安静吃饭。这时她一反常态,话语不绝了。先斥波子吃饭没个好的吃相,不顾他人的耳目感受;又责大儿子百事都不学着操心,不晓得天天在琢磨些什么东西;又说:
“玢宁也是!该学些做女人的本份事儿才对路。只一味贪玩,学些不实用的浮华东西,怎不叫人操心?以后你们这三个,一顺百顺,倘有一个不称心过日子,几家都不安生!”扒了几口饭,又说,“你妈要是再赶巧儿,就没在了七月半儿上。这日子好记,只记阴历,七月半儿恰过了五天。我还寻思约了你妈一起回新罗老家去过节气,烧点纸钱给云家、任家的祖宗们。这也该得!莫不是我们没回去,怠慢了先人,祸祟就出在了你妈妈身上?”
玢宁虽不信这些,此时却有些责怪姨妈的意思,说:
“您怎么不去约妈妈呢?您去约,她自然会一齐回去,不定就错过了这场灾难。”这样一说,愈发倒信起所谓“冥冥中一切不可预料”的说法来。
波子见妈妈面有悔色,忙说:
“哪有这样的事?妈妈和姨不是都供奉着佛吗?若真有这些玩意儿,那佛难道反不如几个先人的威力?况且每每听妈妈念祷时必又说‘祖宗先人保佑一家大小平安无事、事业发达’这样的话,果子、点心供着,时时更换,倘若还是不满意,就真的是胀糊涂了!”
“你又胡说!”金枝说,“这龛里自然有个主次之分。先人可能怪罪我们没将他们当正神对待呢!何况,七月半儿这样的节气,自古以来就该去祖坟上烧纸上香,盛重不当弱给清明节。最马虎的人家也必在堂下烧几堆纸钱,放几挂鞭炮。我倒想呢,你大哥几时许我做这样的事来?”
云峰听了这话,冷笑道:
“何不去把些巫婆神汉请回家来,舞弄舞弄,包您一家平安。从此这家里就安宁了,不出鬼了!”
金枝与波子各人心里有疙瘩,不敢顶他,介以为他已知端倪。金枝说:
“我只是说说而已,哪有什么意思。我也从来不信那些骗人的把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