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不信,偶尔信信罢了!我是完全不信,除非亲见了。”
除非亲见了,云峰想,可不是?除非亲见了,要不怎么信呢?假若他们知道了我的秘密,又亲见了她,会不会就信了呢?却又怪,一想及她就高兴得很,脸上露出微微笑意来。玢宁观察了他老半天,临了不知所以然,搞不懂他变幻着的神情所表何意。
这时听门外有喇叭声,金枝叫波子出去看看。待会儿波子进来说:
“姨父来了。”
玢宁的脸立即沉下来,刚对父亲生出的愧疚没了,只有恨意。云峰却起身,迎到门口,叫了姨父,略寒喧了几句,一齐进来坐下。金枝放下碗,含笑问:
“赶班车来的还是坐出租车来的?没吃饭吧?正好就一口。”
这是个精瘦瘦的半高个的中年男人,气色和顺,嘴角好像固定地往上牵着,现出讨人喜爱的笑意来;眉眼倒也疏朗,衣着有几分讲究,不象个商人,倒更象个文绉绉的人。他谦恭地说:
“我吃了才过来的。明天不是金丽的头七?怕姐姐没明白,所以专门过来讲一声的。”眼泪就将出来了。
“才还提呢,”金枝说,“怎么忘得了?你只消打个电话来就行了,劳这神做什么?身体本来不是很好,累磨了这些天,怕连个瞌睡也没打吧?病了怎么办?这里清静,不如就在这里睡半天再走?或者等明儿一早,大家一起回去也好?”
“打电话来虽然方便,到底不见慎重,岂不是怠慢了姐夫?姐夫又不在家,一直没向他表感激之情,兄弟们感情还是极好的。不是姐夫有本事,路子广,我也没今日的模样。”
“你给他去过电话吗?”
“去过两次都没人接。他也是个大忙人。”
“他倒是真忙呢!”金枝愤恨地说,“不晓得在忙些什么人事狗事!我是打通给他了,告诉了他妹妹的事,他说赶不回来。我顺便臭骂了他一顿!这心里窝着真难受!”
云峰听得有些同情母亲,低下了头。任祥权便也规劝金枝,说:
“我再拔一通电话去试试。”
任祥权取出手提电话,叫波子报了电话号码,不料电话马上通了。任祥权问:
“是大哥吗?哦,我找云老板,麻烦您通传一声。我是他妹夫,快去传去!”
姨父的半生半熟、不伦不类、裹着方言的普通话把个云波笑个半死!他趴在姨父肩上要玩手提电话。任祥权叫他等会儿。金枝竟也不责怪波子,反而见他和任祥权长得差不多高了,心里很高兴。玢宁气鼓鼓地冷眼坐在一边儿。听见任祥权又说:
“来了——哥,是哥吗?我是祥权,我在汾镇给您打电话。您好吗?哦,知道了?谢谢,谢谢您的关心。您这是什么话,兄弟之间是不讲那些客套话的。多蒙您关心了!事儿都办妥了,妥了,您不要操心,没问题的。那边形势还好吧?那就好,好就好,我这边也不错。孩子们都很好,听话得很!都在旁边儿呢,要不要跟他们说几句?峰,波子,还有玢宁,都在。姐姐也在。都很好!健康得很(云峰呆不下去了,望了玢宁一眼,她正看着他。云峰又看了姨父一眼,说话没有歇势,就上楼了。玢宁跟了上去。金枝没注意他们,波子与任祥权架在一起。任祥权倒是看到了,只没能喊住他们)!您也要保重身体,到底年纪大了,岁月不饶人啊!——几时回来?哦,哦哦,好的,好的。——云峰吗?他上楼拿什么去了,要和他讲什么?——波子在身边儿,皮得很——”把电话递给波子,笑着说,“快和爸爸聊几句。”
波子拿过电话,只喊了声爸爸,却说:“您记着点儿家才好!可不要反认他乡作故乡呀!”鄙夷而又恼恨地关了机。
“你这是什么态度?”任祥权严肃地说,“不管他做了什么,都是你爸爸,他对你还会有假不成?”
“真假不论,他单单对不起我妈!”波子说,“我最厌恶那些鸡鸣狗盗的勾当!都什么年纪了,还二流子似地野!我都替他臊!他以为他有本事,嫌儿子少了还是怎样?太不自重!我旦凡有半点儿能力,也不得让他进这个家半步!他无情,怪得哪个无义不成!”
任祥权连说“放屁”。金枝也说:
“你够了没有?论骂,也只有我骂得他几句,还不敢太厉害呢!你算个什么东西?只是他的儿子,只有他对不起你的,你怎么敢对不起他?你顶好是找个机会向他道个歉去!他也不见得怎么怪你。”
“怪我又怎样?好大的鬼呀!做了错事的人倒有理了。我就偏不把他当成个圣人!”
任祥权邀住波子说:
“你太年轻了,知道什么事?有些事是怪不得谁的。难道他什么也不做,成年呆在家里就好了?你看着他就舒坦了?那有可能也不可能。——怎么说可能呢?他也有他的想法,或者也有他的为难处呢?”
波子很不高兴地回自己房间里去了。任祥权这方放低声音对金枝说:
“玢宁怎样?她不再哭闹了吧?”
“我晓得,你单是为看她来的!”金枝不大高兴地说,“扯了多少由头呢!她也不是孩子了,你怕她怎么样了不成?今儿不回了吧?”
“倒想,只是有事,我还叫车子等在外边儿呢。先去看看姑娘再说。”
金枝眼望他上了楼去,吸了几口气,缓缓舒放开来,便收拾碗筷。完毕,她洗净手脸,回房略施了点儿粉妆,无话。
任祥权上楼,见一个个房间都关着,也不知道玢宁在哪间房里,便轻声喊,随手倒把云峰的门推开。见云峰侧在床上,也不叫动他(云峰听见了,实在是懒得动弹,他在想——),带上门出来。第二次推开的正好是玢宁的门。玢宁拿了只小铃铛在出神儿。
任祥权进了房间,坐在女儿身边儿。玢宁只觉得烦燥,望也不愿望他,故意装出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对父亲的温和慈爱,她视而不见。任祥权既然深知女儿有理由责怪自己,他怎么会见怪女儿冰冷无礼的态度呢?他默默地看了女儿一会儿,叹了口气,掏出一支烟来点上。玢宁皱了皱鼻子,任祥权才记起玢宁是讨厌烟味儿的,忙灭了,笑着说:
“又忘了,对不起。你要提醒提醒爸爸呀!我可明白了,吸烟真没好处,经带胸闷、咳嗽——和爸爸一起回去好不好?伯伯姑姑都望着你呢!你看,大家多疼你,你那样冲人家,都还不见怪你,只说你——各家去住几天,再过来,怎样?”
玢宁匍在沙发上,望着铃铛低声儿问道:
“只说我什么?可怜吗?真受不了这些人呀!他们为什么要对我那样依顺、纵容?不能产生疑问吗?不能好好地想想吗?实在该当面问问他们才对,看看他们怎样解释来。他们都是好人么?但我看见他们众口一声地编派、诋毁大姑,因为大姑家穷!穷,对,就因为她家穷!穷是罪过吗?什么感情都被排除在一个穷字以外!钱多好!钱可以毁掉我妈的性命!钱可以装扮出最感人的情谊!可以让那么多人笑逐颜开地出卖他们一直吝啬保存的气力!好人?好人都站在阴暗角落里默默流泪。大叫大嚷地表演悲伤的哪有一个怀有好心?他们的希望多么可笑,个个心怀鬼胎,有所欲谋!谁对我妈真心好过?一个自家人不把她看重,外人就好像有资格贬低她了——把她看作若有若无的一个人——”玢宁想得怄闷又痛苦,悲愤交集,泪花儿往外直漫。她抽嗒了。
“觉得他们不好就少来往些,这又有什么难的?你担心什么?怕他们盯着我们家的钱产,出些什么花点子?这个你放心,一切都是你的,第二个人也不会得去一分一厘。爸爸只为你一个,这你还不明白吗?以后你爱和哪家走动就和哪家走动,我只敷衍他们一下就行了。你说呢?”
“我管呢,”玢宁无精打采地说,“我能要求别人怎样?打理好自己就好。我早看得没意思了,我恶心你们这些人!说得多好听,大人!大人们都是这么一样地唯利是图、爱钱如命吗?钱果然那么好?谁都是,连你也一样!你以为我会学得那么贪得无厌、认钱不认人?绝不会!否则,这世上就不须有同情了,也不存在原谅的话。”
“爸爸就真那么不可原谅?”
“你只稍稍对妈妈好一点儿,哪怕对我坏些,也不会落得今天这结果!”玢宁恨恨地说,“我也要快乐一点儿。一家人在一起生活多好!以后,永远,都不可能了!我早知道妈妈的遭遇,也不会抛下她来这里住着。我也是太自私了,怪得了谁?”
任祥权支着下巴颏儿,望着地面说:
“这些事都是不须失悔的。关于我跟你妈妈的事,我也没什么可解释的。你恨我也好,原谅我也罢,我都没话说。怎么办呢?事已至此,活着的人还得好好过下去。总不能一辈子记住这些不快乐的事儿吧?”
“是,你是不能!但我永远忘不了妈妈临终前看着我的眼神。我读不懂它的含意,不知道那是哀求,还是痛恨,反正看不见一丝半缕平慰、安静或一点点的依恋。她本来是那么地爱我的,可有一种东西在她临死前抓住了她,让她把我都忘了!可怜的妈妈!她让我看到了死亡的可怕,我却帮她看到了死亡的优越!因为死亡,她变得没有过失了,只有数不清的美德。她没有漠视者了,只有亲人。没有了缺憾,一切显得完美至极。不是死,她怎么可能得到那么多的人的同情、惋惜、尊敬、羡叹和眼泪呢?死既成就了她的不幸,又成全了大家的善性,真是各得其所!”
玢宁说着,直冷笑。任祥权看着她说:
“你不再信任爸爸了?真的不想和爸爸和好了?”
玢宁心里矛盾得很,也不知所答了。却听云峰推门进来。云峰问:
“到底怎么回事?讲给我听听吧。”
“没什么,你不都见了?”
“为什么送医院时不通知我一声呢?至少我们能帮忙料理一下的。”
任祥权素知云峰是个想得远、好琢磨的人,对事事都会产生疑问,有他自己的观点。这回知道他必是思考再三才出来说话的,少不得提防着点儿,只照原来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金丽是得心脏病并中风而亡的,起因仍然是麻将桌上的一副清一色。玢宁坐好,好像隐忍了很久,才对表哥说:
“你还不知道呢!我爸每月按数给妈妈零花钱用,多一分也不可得!我妈偶然玩一次麻将,手头抠省下来的几个小钱,还有不怕输的道理?又怕外人知道了笑话,竟死顾着这一家之长的面子!心脏本来有毛病,哪禁得长时间地提心吊胆?你说,她死在谁的责任上?外人只当她是阔太太,哪知道她竟是钱堆里的穷人!反是我每月抽一半零花钱给妈妈用。她一说就对着我大哭一场。夜里我不似乎听见她的哭声呢!”
云峰一听就明白了,却惊讶得不知如何。过了半天,他才叹息道:
“我们都是钱堆里的穷人,不管她也好,你也好,我也好。除了钱,我们缺少的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财富。而钱,只对一切离人而去的真、善、美起着嘲鄙的作用。它热爱虚妄与丑恶。”
任祥权不待听完云峰的话就往外走,边对云峰说:
“峰,你表妹靠你照顾着点儿。往好处开解开解她,我有事,先走了。”
任祥权下了楼。金枝出房问他:
“不走吧?”
“还是走的好,”任祥权抬头看看楼上,摇头说:“车子等着呢。”
金枝失望地把任祥权送到门外,说不出话来。
楼上,玢宁在哭泣。云峰冷眼看着走出院儿的那个男人。